田姐家
栏目:笔荟
作者:陈果  来源:中国艺术报

  从宝兴县城抬起头来,目光还没打散,就被一河之隔的雪山收拢。

  雪山的美好从名字开始。村庄依山就势呈三排布列,形成两条街,不宽不窄,刚刚好。房屋清一色穿斗结构,典型的川西风,以瓦片、木条、竹片和鹅卵石的形状从屋顶和外墙上吹过,把从东边斜射过来的阳光扒拉得这儿一块,那儿一堆。房前栽花,屋后种菜,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置身其间,你会满怀感慨:这哪是一个村子,分明是写在天地之间的诗行。

  田姐家是诗中抢眼的一句。打了引号的“田姐家”是田姐一家的居所,也是一间民宿的名字。还是一个故事,讲了无数遍,不显旧不说,倒像门楣上方的匾额越擦越亮。

  这个故事已经成了“田姐家”的一部分。田姐说,来我家的客人,一多半冲关在屋子里头的故事。

  雪山离震中只有一拃远。芦山地震后,我们最怕的是被穷字拽进深坑。好在离坑远远的我们就被引开了,那场地震也是白忙活了一场。

  引路的人多,我说说其中两个。先说徐小丛吧,中国扶贫基金会驻雪山村的项目组长。地震后,基金会拿出1000万元支援雪山搞重建。雪山新村民居设计方案是他们协调AIM——也就是“国际建筑设计竞赛组委会” ,面向全球征集。全村只有40多户人重建,设计方案却有200多份,来自全球75个国家、 165个城市,让人挑到眼花。基金会人手不多,小丛九处打锣十处在。也怪,再麻烦扯皮的事,到了她那里都能迎刃而解。

  当初我和玉婵闹得水火不容,也是小丛做了“黏合剂” 。

  玉婵姓周,是组委会派给我家的设计师。她来那天,我刚看见影子心就凉下去半截。人长得单薄不说,鼻梁上架个眼镜,张嘴说话,声音带着奶气。身家性命交给一个没毕业的大学生,赌注可下得太大了!

  丫头一眼看穿了我的心思,有事没事挽起袖子露两手,无非想证明她不是一个书呆子。“有志不在年高” ,看她底气十足,再这么一想,我答应让她试试。

  她花几天时间拿出来的第一稿,老公一眼看出问题:别的先不说,尺寸就跟现场对不上!

  尺码不合的还有我们之间的想法。老公和我想把房子修成两栋楼,玉婵却坚持“一锅炒” 。争得多了,玉婵说,你们这是开倒车、走老路。按我的思路来,房子不仅能住人,还能帮着你们挣现钱。

  你是说,开旅馆?我一时回不过神来,不知玉婵和我,哪个神经短路了。

  玉婵否定也是肯定了我:是民宿,乡村旅馆的升级版。

  我相信我们两个的脑子都短路了:天远地远,谁来这山沟沟里头穷消遣?

  玉婵却是成竹在胸的样子:宝兴是全世界第一只大熊猫发现地,也是即将打造的国家大熊猫公园核心区。现如今,人们喜欢的不是金山银山,而是绿水青山。游客来了宝兴,目光自然会落在雪山这道“天窗”上。

  听她这么一说我脑子清醒了不少。要是能打个翻身仗,这次重建,也算化危为机。否则,花百十万方方正正糊一堆“火柴盒” ,玉婵她们就成了高射炮打苍蝇。老公说我脑子里装的是豆腐渣,几句话就被人“洗了脑” ,我说他不光头发短,见识也长不到哪里去。我们两口子以前脸都没咋红过,这次杠上了,两个人看对方横竖都不顺眼。

  玉婵也过得相当煎熬,二稿三稿、四稿五稿都被她自己毙掉了。那段时间总见她在地基上皱着个眉走来走去,口中还常常念念有词,好像图纸在地底下藏着,她要用咒语给念出来。

  终于有一天她兴冲冲跑过来:这张图纸,王旭老师竖了大拇指!

  虽然看不懂,我还是接受了她的方案。不是我觉得她靠谱,我信任的是王旭老师。王老师是AIM掌门人。

  老公却坚决不干。他说,占地面积200平方米的三层楼,一共才设计了7间房,疯球咯!我说,专家见多识广,这样做自然有她的道理——千篇一律的房子,根本就引不来客人。他嘴一撇说,专家?哪个见过乳臭未干的专家!

  跟女人讲道理就是不讲道理。仗着这个,我向老公亮了“底牌” :修,离婚也要修!我给你生了两个娃儿,房子就当是赔偿!

  这句话还真把他给唬住了。

  图纸面前老公和我都是外行,直到现场开挖,才发现地基是高高高矮三个平面。一气之下也是一急之下,老公跳到挖掘机前,红眉毛绿眼睛说:我的地盘我做主,必须把三台地挖成一抹平!

  玉婵惹不起我老公,就守着我嘤嘤嗡嗡哭。本来我心里也是一团火,她的泪水一浇,火头就小了下去。只有一条路走到黑了,我想,要是跌了跟头,就当是地震又来了一回!

  村里人都晓得,我家房子是一边吵一边建起来的。起初是我和老公吵,后来,我和玉婵吵得更是不可开交。

  工程开工不久玉婵回了学校。施工队图纸看走了眼,地基浇筑后,才发现出了差错。好容易打通玉婵电话,她却半天也没给出个主意。工人等得心急上火,没办法,我找到一个曾经驻村的美籍华人设计师。

  人家给我的图纸玉婵从微信上看了一眼就说不行。我肺都快要气炸了——辛苦求人半天,你说不行就不行?不行也行,你来现场解决问题!可她既不来工地又把话说得针插不进,我忍不住在电话里吼了起来:你的设计,简直是闭门造车!

  生活陷进了黑暗,就像地震过后的那些天。这时小丛来到我家,问我晓不晓得前段时间玉婵生病,至今还住在医院?小丛说,她男朋友让她安心养病,不让接你电话,还说玉婵要是再来宝兴,两个人就自动分手。

  一万个没想到,玉婵居然病没好完就飞了过来。更没想到的是,和她相处几年的男朋友,真为这个和她分了手!

  这事让我又羞又悔。我下定决心,方向盘交给玉婵,她的想法,对的是对的,不对的也是对的!

  女娃娃天生嘴馋,我变着法子给小丛和玉婵做吃食,时间一长,我们成了一家人。她们叫我田姐,管我老公叫姐夫,那个亲热,好像我们之间的缘分从上辈子就已开始。我尽其所能对她们好,因为我晓得,有一天她们终将离开雪山,我不愿在那个时候到处寻“后悔药”吃。

  我和玉婵之间的分歧却并没有因此结束。虽说仍然时常争得面红耳赤,但大家都成熟多了,多了耐心,也多了包容。我们是在建一座房屋,更像是共同哺育一个孩子。

  我家房子快建好时,雪山新村已出落得像个大姑娘,旅游合作社也建了起来。也是这时,小丛有了身孕。我天天给她炖鸡汤,心里有种就要当外婆的欢喜。

  小丛回北京是2015年9月26日。临走那晚,雪山村家家来了代表,就在我家新房底楼,为她开了一个欢送会。大家拎来的腊肉、香肠、雪豆、蜂蜜……小丛一样都没带走。我找物流给她发了去。我在电话里“警告”她,不能把大家的心意拒之门外。

  现如今,不管领导还是游客,只要来村里,我家都是必须“到此一游”的“景点” 。凭着这把钥匙,玉婵也打开了香港中文大学的大门。等她研究生毕业,说不定,又一个设计大师就诞生了。

  小丛走时我哭了,玉婵离开我又哭了。走了一个又一个,我的心就这样一点一点被掏空。

  实在起来的是如今的日子。雪山名气越来越大,民宿生意也慢慢好了起来。我家成了雪山一张名片,光是住宿,一年少说能挣十多万。虽说还清贷款还有一段路要走,但走过盘山路,再往前,脚下就松活多了。

  讲到这里,田姐把围腰一系,给故事打了个逗号。炊烟像一条新路通向蓝天,厨房里,灶火噼啪作响,土鸡、竹笋、鹿耳韭、石磨豆花……摞满灶台的食材,等着她一声招呼。

  “姐夫”李德华带我们参观新居。从一层的堂屋、茶室、餐厅到二楼的主人生活区,再到三楼客房、景观露台,步趋景移,惊艳不离左右,设计师的匠心亦如影随形:开在屋顶的玻璃天窗,让房屋有了自然的呼吸,阳光水一样漫下来,溅起清朗的气味;堂屋后方是一个精巧的风水池,池中腊梅姿容傲岸;高低不同的三处地基在二楼汇成一个平面,空间因此阔大因此活泛,繁复之处,不失清新雅致;木质楼梯盘旋而上,恰到好处为一棵长满胡子的杉树让路……看着眼前不可思议的一切,看着主人满脸的可乐劲,我禁不住说,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这话看来说得不假。“姐夫”脸刷地红了,忙不迭说道,昨日之日不可留,这旧账本你就别翻了吧!

  谈话间知道,李德华能背唐诗宋词一背篼,学生时代还爱长长短短写上几句。新家起立的过程,早年间被生活驱逐的诗意似乎又邂逅了他的青葱岁月。得闲时他会开货车上路,有一天,车轮滚滚,他的心中,有一种情绪也在激烈踊跃。也是憋不住了,他靠边停车,双闪一打,把胸中冲动一股脑儿导进手机:兰居寒舍培育苦,纵横四季谁细读。逸致闲情茶几杯,若离若现花芽出。雪山新貌日日好,还须闻鸡便起舞。

  为天地之间的诗行感染,也为“田姐家”的故事点赞,雪山归来,我在朋友圈做了一条“硬广” :在农村实在待不下去了,吃的住的,和城里都是两码事。还是早点回去的好,一分钟都不能再耽搁。要不然,很可能一辈子都想住在这里。别怪我没提醒过,宝兴县雪山村田姐家,千万别轻易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