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临花照水人
栏目:笔荟
作者:苏妮娜  来源:中国艺术报

  而今,“闺蜜”成了全社会都热衷谈论的中国式关系。改编自亦舒原著的电视剧《我的前半生》中,子君“黑闺蜜上位”被狠狠指责“人设崩塌” 。另一边,被闺蜜撬走男友的女二号唐晶又成了最让人“心疼”的人,此外,还有一顶“中国式闺蜜”封号加顶,意思是唐晶愿意为友情而冷落爱情、愿意为好友放下身段做一些高冷女知不屑一顾的事,这是她的义气和血性所在。群众这番众口一词:子君不是真正的亦舒女郎,唐晶才是。

  以我的浅见:两个都不是。电视剧掀起的话题与亦舒原作本来的精气神相去太远。过去总有人说亦舒的小说不好改编,那是因为亦舒对于爱情孤注一掷、情天恨海式的燃烧,与对于其他人际关系坚壁清野、冷眼退避的方式,还有,这种方式背后隐含的清醒、孤立、决绝的观念,正是“背对人群”的。改编成电影,或许还有少数人看,改编成电视剧,确实不大容易讨好爱热闹、喜八卦、热衷过日子的观众。电视剧版唐晶一早要为子君包办一切、宠溺一切的态度,埋下了日后子君“越界”的冲动。帮该帮的忙,讲该讲的话,不邀功,不托大,及时抽身,这几者相加才是亦舒女子之间的友谊——一种临花照水、遥遥相望的关系。原著中,唐晶是那个最早维护她的人,但也最早点醒她要对自己婚姻失败负责、切忌躺在受害者的身份上爬不起来。这个唐晶不是那个会煲汤、打小三、处处绕着她转的人,她与她,是谁也不攀附谁、是以平等为基础的相互扶持。

  小的时候,我们总想与小伙伴形影不离,上个厕所都挽着手。学生时代一起美美美逛街剁手借小说看电影。但是,成年之后呢?如果又有共事的机会呢?如果身在狭窄的利益圈子呢?如果上天安排成了对手呢?安妮宝贝的《七月与安生》讲述的就是这样的故事吧。成年之后,命运的偶然性多了起来,无法再依赖幼时建立的情感,貌合神离的朋友多了起来,事实上,我们开始惧怕粘腻、共生的关系。在紧密的关系中,易于孳生没有界限和没有自我的“孽缘” 。既害怕孤独,又惧怕“情热”灼伤,这是现代人时时面临的困境。抑或不止于现代人,如金庸带上佛教意味的“无人不冤,有情皆孽”的故事,也是对这种娑婆世相的摹写。亦舒是畅销作家中的异数,她对于这种心境的把握领悟,通透而准确,她与金庸一样,是以冷眼入世的人。

  亦舒的故事中不乏女人间的友谊,但好像离“闺蜜”相去甚远,毋宁说是一种“心照” 。随着年龄渐长,入世渐深,我们越来越能体会“静水流深”式情感的可贵。 《她比烟花寂寞》中,报社主笔徐佐子为女明星姚晶做过采访,写过报道。等姚晶突然过世之后,她被指定为遗产继承者。徐佐子不明白为何丈夫、情人、密友、女儿、亲属一样不少的姚晶要把遗产给自己,为追究一个明白,渐渐深入到姚晶寂寞孤清的情感世界中,一度无法自拔。徐佐子与姚晶,正是这种远远的追慕。亦舒愿意采信的,多年之后仍令我们心折的那种人与人之间的关切,大概就是如此。是隔着距离的关心,还有一种隐约的互为镜像、互相成全式的理解。小说《我的前半生》中,子君的前半生为人妇,后半生才决定到职场江湖中“闯荡” ;而唐晶正好反过来,前半生为生计拼搏,后半生洗手做羹汤。

  仔细看,刻画女人的中国故事中,多数都有这一类友情的影子。关于性格与命运互为因果的追索中,总是并置着一对两对这样的关系。 《红楼梦》自然是现成的例子。例如,宝钗到底是凉薄势利,还是清醒凛冽呢?这些追问从来都没有固定答案。一般来说,人们总是在她对人的态度方式中揣测她的性情,宝钗其实也时时变化。但不变的是她的距离感,在大观园中,宝钗比任何一个人都注重自身与他人的界限。黛玉是挂了相的孤傲,“孤标傲世携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但是黛玉毕竟还在不停向人索要情感,所以终究是示弱的。宝钗的随和、守时、剔透,其实掩盖了她的强大,也许比起黛玉来,宝钗的孤傲更加彻底。尽管如此,两人在经历了龃龉、别扭、试探之后,她还是特意跑去探望黛玉,说了些好好养生的道理,引出黛玉一大篇子掏心掏肺的话,二人终于达成谅解。其实二女的关系,并不像世人想象的那样,时时围绕着与宝玉的婚事转。两位心性高洁美丽的女儿,抛除芥蒂,结下“心照”的友谊,这种情感独立于他人,也排除了利害关系,因此而美好。我不认为这时候的宝钗有什么虚与委蛇之处——只不过她平时谦和周到,人们并没有注意到,她与黛玉一样,向来不与俗人为伍。宝钗与黛玉,毋宁说也有这种“临花照水”的情分。

  如果你深入人世,就会发现,我们身边,总有这种似淡时浓、欲浓还淡的牵扯——或者应该叫缘分。若放到男女关系中,大概就像王家卫的电影《一代宗师》中,女人与男人相识了半辈子,这才有机会说上一句:“叶先生,我的心里有过你。 ”若是一定要我给个解释,这个“心照”是什么,也许就是:在确认并承担了自己的孤寂之后,再向别人的命运投去赞许的注视。是你心性相投的人,这个注视便不免渐渐长久,久成一种流连。对,就是这遥遥的注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