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写农民父亲?
——《大地册页——一个农民父亲的生存档案》创作谈
栏目:书中艺
作者:杜怀超  来源:中国艺术报

  现代社会的飞速发展,物质生活的日益繁盛,给我们的日常生活带来了不可或缺的便利和舒适。时代滚滚向前的车轮是谁也阻挡不了的。但在享受或体验着诸如手机、微信、高铁、大型农业机械、速成养殖动物、反季节药物蔬菜等这些便利与舒适的同时,我们是不是会产生一种恐慌与危机?脚、手以及肉身与阳光、水和自然,这些熟悉的贴着体温的事物,渐行渐远,甚至滑入一个被隔离和萎缩的怪圈,来自人自身的功能似乎正在逐渐退化、变异;尤其是在城市化的吞噬下,中国乡村文明及土地所承载的种种,逐渐坍塌、崩裂、沦陷,有土崩瓦解之趋势。即使居于城市里的人,封闭、陌生、隔阂、防范、觊觎、伪装、冷漠等等也随之蔓延生长,这是钢筋水泥生长的文化?还是人性深处的幽微再现?

  城市丛林的法则,教会了人圆滑世故、老练成熟,真诚、善良等已成为城市的奢侈品。彼此之间时刻保持着高度警惕和严防死守的界线,然后滚雪球般把自己层层包裹,遮蔽着,苟且着,偷生着。人性的真实一面,则在世俗的漩涡里丧失殆尽,跌入冷酷、麻木之境。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人活的还是原来的自己么?长此以往,人类的最终会走向哪里?异化成冰冷的石头,还是一种无体温的会说话却又满嘴荒唐言的活物?越过都市栅栏,带着对人性真相的寻找以及城乡的此消彼长,我把思考投向了中国乡村,投向大地、村庄和农耕的岁月。

  裸露生命的真相,追寻活着的真相,探索人在近似原始状态下的生活状态,或者说如何抵达自我的存在,成为《大地册页》的主要写作目的。这使我把目光指向乡野。把人置于物质匮乏的时代,靠自身即肉体,靠力气和精血,靠自然天气和农具而获得存在,我以为这近乎是一种理想化的劳作与存活。绝境中的劳作指向是大地。在大地、自然和人三者中,完成人与大地的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大地与自然的关系。我希冀写出人在极度物质困境和精神困境里,是如何用赤裸的肉身与内在的精神,对抗、挣扎、搏斗。我以为越是处于困境里,就越是能接近或抵达生命的真相。生命就会在裸露中呈现最辽阔的景致。

  书中主人公定位于父亲,这是源于我对乡村男人的思考。因为乡村男人,肩膀所要扛起的不仅是皇天后土,还有家园。故事的叙述从新中国成立前后开始。这样的设计出于我对这段历史时期的经历与理解,这是我对乡村生活的反刍与审视。我以为,乡村生活,完全就是一部乡村男人生活史、苦难史、博弈史。父亲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历经十年动乱、三年饥荒以及家园伤痛。但是他始终靠着力气与骨血与命运搏斗。他的最大奢望就是多一点土地,日子就多一点希望。父亲是家中的顶梁柱,庇佑着一家人的风雨。这不是弱化另外一个角色——母亲。实际上,母亲在乡村的日子里,始终处于隐忍和沉默的位置。在父亲的世界里,她的光芒是被遮蔽了,被牺牲了。大地与力气面前,男人总是被过度地拔高。

  我记忆里的父亲,是深陷于大地、家族和自然的纠葛之中的。他一方面要与生存、土地、农具、宗教、祭祀、农忙、教育、婚姻等这些来自外部世界的力量搏斗,另一方面还要与个人情感的悲欢、亲人的厮杀以及晚年的落寞等这些来自内部世界的力量博弈。随着城市化进程以及村庄的消亡,相继而来的新问题还包括土地流转、进城打工、家园留守等新问题,这些对以土地为生的父亲们又是新的人生课题。尤其是随着进城人潮的散去,村庄日益空落,以致沦落为老人和孩子的世界。更多的村子则是人去村空,茂盛的杂草蔓延过来,苍老、颓败的气息尤其浓郁。这可能是当下中国乡村凋敝的镜像。而这些,作为后农耕时代的父亲们是不能承受的。不能承受的是抛弃家园、背叛土地以及以土地为中心建立的生活秩序与规则。这秩序的打碎给父亲们带来无与伦比的失落和恐惧。因为他们以生命与土地建立的伦理道德、生活关系完全地化为齑粉,直至虚无。而面对逐渐城镇化的生活、城镇化的文明与新的伦理道德秩序,他们显得无所适从而又四下茫然。

  中国农村几十年的社会变迁以及生活的矛盾与挣扎,历史与现实,都碾压在他们的肉体和精神上。而他们所能给予的抵抗与搏斗,依靠的依然是不惜性命的气力和夜以继日的沉默劳作。他们几乎不会尔虞我诈、坑蒙拐骗、投机取巧等,每一粒种子,每一棵禾苗都来自劳作的力量。生活的粗瓷大碗里,盛满的是辛苦的汗珠。他们活得艰辛而实在,活得疼痛又真实。每一天他们都可以感知到自身的真实存在,感受着生命血液的奔涌和心跳的巨响。

  《大地册页》不是对过去苦难生活的粉饰与矫情,只是沉醉或迷恋那种用赤裸的生命与自然真切搏斗的血肉关系。我相信,这样一份父亲的档案,不是一个人的档案,而是一代人的生存档案,也是一代人真切的生活记录。它对于我们现代不断城镇化生活的人们来说,也是一份蘸满生活汁液和原始人性光辉的标本。我也热切地希望,这些至真至纯的美好,她能够在钢筋混凝土的内部孕育着、萌芽着,终有一天,她会以另一种乡村文明的形式,在城市中央扎下根来,裸呈着,纤毫毕现。每个人都将找到自我的存在,每个人都将真实地行走在大街小巷里,与他人、自己以及世界美好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