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陈忠实先生二则
栏目:忆故
作者:赵刚  来源:中国艺术报

  光阴似箭,眨眼之间,一代文学大师陈忠实先生离开他毕生热爱的文学事业和众多拥戴他的读者友朋已经整整1周年了,他过早地走完了74年人生之旅。大师风范高山仰止,大师音容宛在眼前。

  “你要的字我写了没有? ”

  上世纪90年代初,具有史诗风格的长篇小说《白鹿原》 (修订本)折桂第四届茅盾文学奖,受到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和喜爱,20年来始终不衰。因慕德艺双馨之名而向《白鹿原》作者陈忠实先生求索墨宝者络绎不绝。与人为善、好客热忱的陈忠实为了不使求索者失望,亦是为了不糟蹋书法行当,由此被“逼”上习书之路。

  陈忠实在繁重的创作之余畅游瀚海,自作诗“洗笔调墨四体松,预想字形神思凝。神气贯注全息动,赏心悦目乐无穷”可谓写照。功夫不负苦心人,几年下来,其书法颇具神采,著名书法家、陕西省书协名誉主席茹桂先生撰文如是评价:“忠实之书刚而逸。文学给忠实的书法贯注了一种内在的气质,他在用笔果断的同时,收放自然,不仅有顿挫旋折,笔意含有飘逸之致,墨色也参之遒润,整个画面构成,穿插开合,毫无半点雕琢。 ”然而,无论外界如何高看一眼,陈忠实对自己的书法“仅仅是用毛笔写的字”之“定性”却从未改变。前几年,西安邀约部分书画名家的作品代表西安参加在南方某市举办的高规格的文化博览会,不少书画家托关系、说人情,积极要求参加。为了精益求精,我首先想到了陈忠实。电话拨通,陈述大意,先生果断谢绝,道:“我写的是毛笔字,不是书法。书法是发表了的文学作品,毛笔字是老师布置的学生作文。这一点我很清醒!不能让我逊色的毛笔字影响了活动的整体水准啊! ”先生谦逊、恳切之语,使我如沐春风。

  心态坦然的陈忠实不与他人争高下,勤奋作文,怡然习书,率真做人,曾公开承诺:凡是作协会员出版作品,索题书名一律分文不取。甚至当文朋师友捧着润笔费硬塞,也会被他坚决拒绝,道:“以文会友是快乐的事,怎么能当成生意做? ”

  前几年,西安主办“美丽西安”征文大赛活动,德高望重的陈忠实自是评委会主任的不二人选。虽然先生因身体原因未能全程参与评审工作,但是对活动所给予的高度关注和大力支持令我们感动。获得先生撰写的代序言《俏了西安》之后,我们又得寸进尺地提出请先生为作品集题写书名《如沐春风柳暗花明》 。先生慨然应诺。但是,三四日过去,却无回音,与其平日雷厉风行的作风不符。联想到有的作家书法动辄数万元、十数万元论,请先生“义务劳动”俨然落伍。惭愧间,我拨通先生电话,想就润格之事相商。但是不待我开口,先生已开门见山:“此前我答应写书名,但是后来考虑到自己的字写得不好,担心不能给作品集添彩,所以我建议,字我写,权且作为把玩留念吧,能不用作书名尽量不要用。 ”不待我谈及润格,电话已挂。果然,很快省作协党总支专职副书记杨毅先生约我取件。

  “我把钥匙撂给你”

  先生钟爱文学,远离功利,曾公开承诺,凡是省作协会员书名之题签和自己图书之签名,一律义不容辞、分文不取,与时下种种背离核心价值观的现象格格不入,令人肃然起敬。因工作需要,我欲购150册《白鹿原》 ,并渴望得到作者的签名。签150册,的确不是一项小工程,加之听说先生身体欠安,会答应吗?惴惴不安中,我给先生发去一则短信,阐明意图,请求明示。很快,手机响起,传来先生苍劲铿锵的秦腔:“我是陈忠实。你说的事情没问题。购到书后再和我联系,以便安排签名的时间、地点。 ”就这么干脆利落!不待我回过神来,电话已挂。

  购得150册最新版《白鹿原》 (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7月版)的第一时间,我即短信告知。先生很快回电,约定次日上午九点半携书在他位于城南某处的工作室相见。许是在话筒那边听出了我的迷惘,遂问:“你没有来过我的工作室吧?那好,我详细说一下地址,你拿笔记一下。 ”待一字一顿地讲清路线、区位、门牌后,又专门交代:“楼下的门铃对讲机最近耍麻达(耍麻达,陕西方言,意即闹故障) ,你到达后打电话,我把钥匙扔给你。 ”末了,再次叮嘱:“一定要在九点半赶到,因为上午我还约有其他事情要办,不然就太紧火(紧火,陕西方言,意即紧急)了。 ”

  放下电话,我舒心地笑了。多么有意思的老人啊,仿佛不是我因事求他,而是他托我去办某项重要的差事一般,千叮咛万嘱咐,生怕摸错了门、耽误了点、拜错了神,甚至连遇到问题和解决问题的方法都替我思虑得停停当当,怎么就丝毫没有大名人的丁点架子呢?

  为了不失礼数,同时更是为了表达由衷的敬仰,明知先生什么也不缺,但我还是向多人讨教先生的生活喜好,准备了不成敬意的见面礼,载着5箱《白鹿原》 ,急匆匆如约赶赴。不巧得很,一路上车水马龙,堵塞频频,加之司机老胡路况欠熟,当时针指向09: 35时,我们的车还在目的地附近徘徊。我的额头顿时冒起汗来。恰在这时,手机响起,先生问:“到哪里了?是不是我昨天没有把地方说清楚,不然你再记一下。 ”于是,先生将地址重复一遍,提醒道:“抓紧时间! ”到楼下后,按约,先生将一枚铜黄色钥匙装入信封,从窗户撂给我。多么随意而有趣的约定啊!

  当我和老胡汗流浃背地扛着书箱,来到这个上世纪80年代初构建的简陋的斗室时,已迟到15分钟。原以为主人即便不大发雷霆拒之门外,也会丢来一番难看的脸色。不料,慈善温和宛若邻家翁的先生,一边指引放置书箱的位置,一边开门见山地进行责任分工:“你(指老胡)拆封,我签名,你(指我)盖章,这样能快一些。 ”

  按部就班“开工”后,先生一边在每册书的扉页一丝不苟地签署“陈忠实2014年12月24日” ,一边指导我:“把印章盖在名字后边,尽量端端正正。尽量让印章在书页上多停留几秒钟,均匀受力,让纸张把印泥吃透,不至于轻描淡写。 ”

  许是室内温度高,许是先生身体弱,总之,一口气签名数十册后,我看见先生壕沟般的额纹里沁了晶莹的汗珠儿,且隐隐听到他的喘息。而此时,客厅里又不时传来电话铃声,先生只得放下笔去客气地接电话,而后返回巴掌大的书房接着签名。我着实过意不去,转身从客厅的茶几上端来先生此前正在喝的绞股蓝水,请先生喝口水,休息一下。不料,先生竟局促地站起,双手接过,放置一旁,连声道:“你忙你的,别管我! ”仿佛他不是在帮我们的忙,而是在受命履行一项神圣的使命。其谦虚、恭谨,令人感佩!

  一个半小时后,“工程”终于竣工,先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知道他时间宝贵,还有很多约定的事情等着,我和老胡遂扛书告辞。先生突然发现客厅一隅的礼物,问:“那是啥? ”我回答后,先生立即拒绝:“不要!我用不着! ”见我坚持要留,遂一脸严肃:“拿回去!别让我多说话! ”

  离开先生的斗室,扛着沉甸甸的150册《白鹿原》签名本,我的内心也沉甸甸的。

  灞上垂柳哀白鹿,从此人间无忠实。先生,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