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中的昔日“梨园”
栏目:笔荟
作者:石英  来源:中国艺术报

  1947年在故乡,那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拜读了上个世纪前半期的小说家刘云若的一些作品。当时,十几岁的孩子赶上了“土改复查” ,我们村外出经商的大多都是“闯关东” ,却全是中小户,没有发大财的;其他的几户大财主都在天津做事,有的开绸缎庄,有的经营房地产,而且他们主要的人丁都在天津,在家乡只有部分土地、房财与浮财。土改还好,一旦“复查”这些财主家自然不能幸免,而“复查”最大的“特色”是分浮财。我家是中农,不被分也不能分“果实” 。赶巧,这些在天津发财的主儿有子弟也喜欢看小说,最便利也是最多的就是刘云若的小说,村里的农会长知道我最爱看书,可贫雇农谁也不要书这玩意儿,扔得满地都是,于是他就对我说:“你喜欢就拿回家去吧。 ”

  这样我就抱了一大摞书回去,记得有《春水红霞》 《燕子人家》等三四种,而且人家这位刘作家动辄一部书就写好几卷,一部《春水红霞》就有上、中、下三册。这些现代言情小说与更早时接触到的小说一起,成为我青少年时期文学的启蒙作品。尽管刘先生在书中描写的都市生活对我来说都比较陌生,但同时也觉得很新鲜,很有吸引力,尤其是他小说中所反映的“梨园”行内部种种,更加深了自年幼就喜爱京剧的我的极大兴趣。

  刘云若先生在小说中显现出他对“梨园”行有着非同一般的熟稔,尤其在《春水红霞》这部厚厚的作品中,更直接透视出天津“三不管”内的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包括对赌局、烟馆、妓院、戏班等等,揭示了旧时代这些阴暗角落中的惊人黑幕。其中有一点给我的印象最深,这就是作者不仅是爱戏、懂戏,而且极了解唱戏的人。在我看来,他一涉笔于此,绝不说外行话。在这部小说中,他提到了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活跃在京剧舞台上的真实人物,如程继仙、陈德霖、雪艳琴等。当然为了文学作品描写上的方便,也用了某些分明是化名的人物,记得有一位坤伶主角章行云老板,一度纵横恣肆俨若氍毹女皇,调弄得一些土财主和富豪酸少三魂出窍,丑态百出。由于作者非常熟悉生活底层中的形形色色人物,在刘先生笔下,他往往能抓住他们最“出彩”处,几个细节,便能使许多读者忍俊不禁,兀自几欲出声。人们特别注意到刘先生笔下一些特殊行当的市井小人,或愚顽自得或狐假虎威占便宜卖乖之态,每能渲染得淋漓尽致。

  小说中的一个重要的情节仍是与“梨园”行有关的,这就是一个买办大亨兼黑社会老大式的人物,横行霸道,无恶不作到了极点,竟挖空心思从捧角到将一位年轻俊俏的男旦掠至家中,又将他打扮得珠光宝气,以姨太的身份出入交际市场中,并将这位名叫安啸珠的伶人与其他姨太太姐妹相称,出双入对,由他恣意玩赏。与之同时,小说还交叉写了大亨、安啸珠与另一位武生演员以及大亨宠妾之间的错综关系,种种纠葛。作家刘云若对上述暴行的径直揭露,当时在我这个少年的心灵中,加深了对这个不熟悉的社会环境的认识,对恶霸式富豪的强烈憎恨,特别是对那个被摧残的男旦深怀悲怜之心。不知怎地,直到现在那个呼天不应呼地不灵的血淋淋场面仿佛还能浮现眼前。

  刘云若的小说使我了解了“梨园”世界,使我初步认识了天津,也使我远距离地认识了达官贵人和资本家的“上流社会” ,虽然他的作品在当时还不如张恨水的小说那么“火” ,但也许是个“缘”吧,我读他的小说却比张恨水的作品要早几年。在这以后的几年,我才读到现代作家鲁迅、巴金和茅盾的小说,但比读赵树理的小说要晚些,因为我读的第一本现代小说,是赵树理先生的《李有才板话》 。说起《李有才板话》来,这中间还有一段插曲:那是1946年的一天,我进城赶集,顺便到新华书店看书,无意中发现了由胶东新华书店翻印的《李有才板话》 ,书印得很糙,纸张上面还有星星点点的杂质,周边切得也不齐整,但当我翻看了几页还是爱不释手,虽然兜里只有母亲给我的几角零钱,最后还是咬咬牙买了下来。记得出城后,太阳已转到西面,为了先睹为快,我只好退着向后走,以便迎着夕阳能多读一会儿,六华里的路程,不觉就走完了。晚饭后月光甚好,我又在院子里坐在长凳上接着看,一本不厚的小说就这样“抢”着读完了。 《李有才板话》这类解放区作家的书,对我来说是一种全新的感觉,主要是陌生的生活天地对我有一定的影响力。

  新中国成立后的50年代,我自部队机要部门考入南开大学中文系时,刘云若先生还在世。听我的一位老同学说,他家与刘先生同住在河北路,这位作家“手忒快” ,每天能为两家以上报纸写连载,随写随发,每天每家也就是几百字,将最后几个字写在纸条上并贴于案边的墙上,以备下次接着写。有时报纸的编辑提前来到府上,他还没有写完,便请编辑坐一会儿“等等” ,他当场写完这一段叫人拿走,以不误见报。那时,天津作家协会已经成立,刘先生还是第一批作协会员,记得我上大一时,去劝业坊买东西乘4路公交车经过河北路,在一个胡同口,看见一位不同凡常的小老头在那里溜溜达达,手里好像还掂着一个不大的烟斗,似吸不吸的。我当时还在猜想:此人也不知是不是刘云若?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百花文艺出版社又整理重新出版了刘先生的《燕子人家》等小说,据新华书店的同志说“卖得还不错” 。如此,假若刘先生地下有知,也会感到几分欣慰;当然,估计他也会知道:太“火”是不可能的。可是,甭说别的,单拿他那“快手”和“量大”而言,当代许多作家还是望尘莫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