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
栏目:乡村
作者:石湾  来源:中国艺术报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每年临近清明,总会想起唐人杜牧的诗《清明》 。但在我进京度过的近半个世纪里,即便清明时节也常有纷纷细雨,但走在喧闹的长街,却从未有过“欲断魂”的感觉。直至2011年我在故里造了几间新屋,每年早春都回老家住些日子时,才得以在清明节前踏着泥泞的田间小路去上坟祭祖,真正进入杜牧诗中那样融景伤怀的感情世界。

  在我家乡,至今还保持着“过清明”的习俗。所谓“过清明” ,就是一种家庭祭祀仪礼。这种祭祀仪礼,并非一定要在清明当天举行,但每家务必择日于清明之前,否则就会背上“不孝”的骂名。“过清明”这一天,出嫁或招赘在外的亲人,都要回家来团聚。祭祀开始之前,先是要做一餐好菜。菜品荤素搭配,不得少于八种。其中的鱼,还必须是一整条,不能切成块来烧。菜烧好后,一盘盘摆上供桌。供桌是古色古香的正方形八仙桌。一般只有坐北朝南的一方摆两张有靠背的太师椅,以示供辈分最高的两位亡灵入座。东西两方,各摆一张长板凳,以示若已故的亲人超过四位,就可在长板凳上挤着入座。而南侧一方,因桌端正中摆的是香炉,香炉两侧又各摆一只烛台,所以此侧是不摆凳椅的,但此侧地上必摆一只蒲团或软垫。祭祀从点燃红烛和上香开始,先是给桌上的一只只酒杯斟满自家酿的米酒,以示请亡灵入席。随后一家人依辈分年龄大小为序,逐一叩拜作揖。稍待片刻,供上两大碗米饭。再等十多分钟,一家人再依次叩拜作揖,以示冥宴散席。至此,祭祀尚余最后一个环节,即转向室外,到已故亲人的墓地去祭扫、缅怀,焚烧纸钱、“金条” 、“元宝”及诸如“冰箱” 、“彩电” 、“空调”等各种花样翻新的纸质祭品……乡亲们说,只要一年年如此续上了“香火” ,这户人家就会兴旺发达,后继有人。

  我家每年“过清明” ,要去祭扫两个墓地。一个是我父亲和母亲合葬的墓地,一个是我伯母的墓地。我祖父、伯父、小姑奶奶病逝于上世纪40年代,祖母则是饿死在上世纪60年代初。当年他们都是带棺木的土葬,原本各有一座土坟。但到了十年浩劫期间,人民公社“以粮为纲” ,为扩大耕地面积,奉命搞起了“平坟”运动。因经历“大跃进”和“三年困难”时期,木材奇缺,“平坟”演变成了“掘坟” 。凡由公社平坟队掘出的棺木,须一律归公。当时我父母正值壮年,抢在公社平坟队之前,靠亲友们帮忙,先把我祖父母、小姑奶奶和伯父的坟掘了,将他们的遗骨分装在四个陶罐里,深埋到自家屋后的菜园(自留地)里。掘出的棺木就留下自派用场了。据我招赘在他乡的两个弟弟说,他俩当年的“嫁妆”中,有的家具就是用棺木做的。谁都明白,自掘祖坟是大逆不道之举,用旧棺木做嫁妆也很不吉利,但在那“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贫困年代,实在是被逼无奈,不得已而为之。去年,我是和三弟和小弟祭扫了父母亲的坟墓、伯母的坟墓之后,回到自家楼后的菜园,给祖父母、小姑奶奶及伯父烧纸钱的。一路上,他俩向我说起当年“平坟”运动中悲痛欲绝的往事,不禁潸然泪下,瞬间陷入了“欲断魂”的境地!

  当年的“平坟”运动,是强制性的,凡坟主无后人留在本村的,就一律由公社平坟队直接处置。2000年11月,我返乡探母时,约远嫁在金坛的与我有青梅竹马之谊的寒素回村聚会,那时我与她已分别36载。她父亲在其出生的第二年就随新四军北撤,因新中国成立之初重组了家庭,所以再也没有回过故里。她母亲含辛茹苦把一双儿女带大,终因长年郁郁寡欢,于1962年夏不幸病逝。寒素的哥哥培元1963年毕业于南京师范学院,后一直在上海任教。兄妹俩根本不知母亲的坟早在“四人帮”肆虐时就被平掉了。当寒素因我之约回到阔别的故乡时,最大的心愿就是找到她母亲的坟地,在那儿磕几个响头,烧一点纸钱。当年生产大队、小队的干部已不在世,问了好多个乡亲,都不知其母遗骸的下落,连原坟址在哪儿都记不清了。我陪着她在田野里寻找了半天,也没个着落。她依着我的肩膀痛哭失声,几近晕厥……未料,前年春天,她的一位堂弟从常州回村来扫墓时,与我在去村公墓的路上相遇,是他告诉我,培元、寒素母亲的遗骸当年由他家代为保存,到上世纪70年末才埋到村公墓里了,土坟就筑在他们祖父母合葬墓的东侧。培元与我姐是发小,早年曾与我姐夫在县商业局共过事。于是我就让我姐把此偶得的重要信息转告了培元。去年早春,趁我与我姐都在老家,培元就专程从上海回村寻他母亲的坟来了。几十年不见的发小相聚,自然有说不完的话,叙不尽完的情,忍不住几度老泪纵横。临走前,他托我在村上找匠人为他母亲修一个水泥墓,立一块墓碑。并说,等修墓工程一完,他就约妹妹寒素一起回村来“过清明” ……

  只花了四天时间,我就完成了培元的嘱托,请工匠把他母亲的墓修好了,墓碑上镌刻的字还是我亲笔所题。当培元得悉后,就打电话告诉我姐姐,说他将与寒素一家于3月31日一起回村来,到其新修的母亲墓前祭拜。我得此消息时,手机上的天气预报显示: 3月31日有小到中雨。我想,也许正应了杜牧《清明》的诗意,村前通往公墓的小路上,就要多迎来两个铭记母恩的“欲断魂”的老乡亲了。

  未料,那天上午八九点钟,淅淅沥沥的春雨就停了,我便到村前的路口等候培元、寒素两家驾车回来。寒素一下她儿子开的轿车,见到我时甚感意外,说:“培元哥打电话给我时,只说我娘的坟地找到了,托村上人修了座新墓,约我回来过清明,没想到你也回来了。又有16年没见面了,早知你也回来过清明,我就该把给你做的一双棉鞋带回来了。 ”我说:“从我在老家盖了新楼之后,每年都回来过清明。你娘的坟也终于找到了,我们两家就可以年年在清明时节见面、聚会了。 ”

  寒素还告诉我,她昨晚想起她娘在世时母女相依为命的日子,一夜没睡好。天不亮就起来烧了八碗菜,小心翼翼分装进八只密封盒。到了她娘的墓前,她将八碗菜和一盘苹果一一供在窄幅的祭台上。香炉、烛台她也带来了。祭祀仪式就在墓地举行,等培元、寒素兄妹两家老少逐一跪拜之后,我和我老伴也虔诚地行了跪拜之礼……仪式既毕,我对寒素说:“没想到你要烧八碗菜回来供奉,怪我考虑不周,这墓碑前的祭台修得不够宽余。真是对不起! ”寒素说:“要是你不回乡来过清明,就不会找到我娘的坟了。找不到我娘的坟,怕我们两家也不会有相聚的机会了。真是缘分啊! ”是的,一个传统的清明节,融汇着多少终生难忘的尘世沧桑,串联起多少撼人魂魄的人间真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