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陪痖弦回故乡
栏目:心语
作者:梁星  来源:中国艺术报

拴马桩前的痖弦

  那是7年前的事情,第七届海峡诗会。作为主邀嘉宾,在武汉的世界华文文学会议和痖弦文学之旅国际研讨会结束后,痖弦先生和我们开启了该届海峡诗会另一段旅程:河南原乡行。这是迄今为止唯一一次办到中原腹地的海峡诗会,因其路程之特别、内容之丰富,印象尤为深刻。

  火车飞驰在襄樊到南阳的铁轨上,车厢内,痖弦先生、潘郁琦女士,郑州大学的樊洛平教授,以及《台港文学选刊》同仁组成的7人小分队,一路谈笑,彼此照应,年龄跨度从30多岁到近80岁,很像是老中青三代俱全的一家人。因少了会务的杂事和人群,旅途气氛轻松愉悦。

  在这趟旅行中,用樊教授的话说,我扮演的角色更像个“管家” :操持“一家人”的后勤联络及对外宣传,虽然琐碎却也乐此不疲。痖弦先生是最长者,当然要得到更多的“关照” ,有时候见他聊天时间长了,我也不客气地提醒他们“适可而止” 、保存体力。

  痖弦先生笑起来有佛相,面部肌肉拉动嘴角上翘,眼睛遂成弯月,无拘无束,显露童真之趣,见到这样的笑容,顿觉心宽数丈。

  他和列车员用家乡话聊天的时候笑,他对小老乡们说:自己的河南话才是正宗的,因为保留了上世纪50年代以前的古风古韵;

  他谈到自己的当年经历时也笑:自己也是个南下干部啊!从河南到湖北、湖南,一不小心跑过了头,到了海峡另一边……

  正如在痖弦文学之旅国际研讨会上的“三个论题” :诗者痖弦、论者痖弦、编者痖弦。单单后面两个论题,已足够厚重和荣光,但也仅概括了他后半生的职业生涯。一人如一书,若分上下卷,这几个论题应该是尚未付诸文本的上卷的积累和沉淀吧? !有幸与痖弦先生同行此程,见证他皓首寻根、重拾少小离乡之种种。

  时值十月下旬,火车窗外,尽是收割后的农田,广袤敦厚,从容平静。在痖弦先生短暂的独处时间里,他大都把目光投向略显萧瑟的秋景。中原大地一马平川,兀自坦荡,倒也任由这位游子视线的逡巡。谁知痖弦先生突然转过头对我说:共产党真了不起,养活了这么多人、社会秩序这么安定。

  听闻此言,我顿感心中本来绷紧的一根弦正在欢唱中松弛下来。作为一位曾在国民党军队服役、并任蒋介石“侍读官”的人,用现在时髦的话说,痖弦先生在这趟行程中率先“破了冰” ,为共产党“点了赞” 。这般胸怀和视角,倒令那些生长在大陆却整天嫌这不好那不好的人汗颜了。

  1948年,兵荒马乱,一个叫做王庆麟的南都中学学生,在“每天都有饭吃”的诱惑下,和一些同学参加了国民党的军队,没多久,守城司令即带着这些学生兵弃城南去。这位少年的母亲拉住他劝他不要离开,少年执意要走,推搡中甚至扯烂了母亲的衣襟,母亲只好又哭着塞给儿子油旋用作路上充饥。母子这一别,今生未能再相见。这个少年便是痖弦,这个场景便是他一生的伤痛。第一次返乡,是43年后,双亲入土,迎接他的是乡野中已经垒起二十余年的坟茔和坟前那些跟随季节荣枯的蒿草。

  幸而有诗,在一个诗歌的国度里,游子不论走到哪里,身上都流淌着诗的基因。未满20,痖弦已开始写诗,虽未示人,但蓄满诗情,一朝问世,惊艳文坛。 《我是一勺精美的小花朵》发表于1953年,“有露水和雪花缀上我的头发,有天风吹动

  我轻轻的翅叶,我越过金色的月牙儿,又听到了彩虹上悠慢的弦歌……” , “不知经过了多少季节,多少年代,我遥见了人间的沧海和古龙般的山脉,还有郁郁的森林,网脉状的河流和道路,高矗的红色的屋顶,飘着旗的塔尖……于是,我闭着眼,把一切交给命运,又悄悄地坠落,坠落,我是一勺精美的小花朵” 。诗句既有细腻温婉的笔触,也有驰骋纵横的想象,淡淡的忧伤仿佛呼之欲出,却又被无形的力量悄然化解,清新隽永却又不乏情感的节制,该诗为20出头的痖弦进军诗坛奠定了坚实的基底。同时,他对故乡和亲人的怀念也通过诗歌得以宣泄和慰藉:红玉米、酸枣树、荞麦田、土地祠……中原的物象难以从脑海抽离,倾泻于字里行间。尽管“1966年以后,因种种缘由,停笔至今” ( 《痖弦诗集》自序) ,写诗的笔停了,编辑的工作却风生水起。

  痖弦曾任台湾《幼狮文艺》主编、 《联合报》副刊主编、 《联合报》副总编辑、 《联合文学》月刊社社长等职,这几家媒体在台湾均受众广泛,在文学界得到广泛认可。称痖弦先生为台湾最有影响力的编辑家,并不为过。张爱玲、周梦蝶、三毛、席慕蓉、商禽、蒋勋、简媜等台湾著名作家都与痖弦先生交情深厚,不仅在创作上经常互动,痖弦先生还关心作家们的生活,赢得大家的信任与敬重。他幽默地说:“自己成不了大作家,但能给大作家改稿子。 ”

  谈到这些作家,也难免想起另外一些作家,我好奇地问痖弦先生可曾选用过胡兰成的稿件,他坚定地说,一篇都没用过。在他看来,做人的操守和气节还是重于才华的,这是中国传统文人的特质,也是中华文化伦理观的具体体现。

  在郑州大学学术报告厅,台湾旅美诗人潘郁琦以《我眼中的痖弦先生》为题,评价其作品语言“凝练、圆融、典雅” ,对作者“关怀、包容” ,一生“立德、立言、立功、立情” ,对其为人为文做出精准的概括。

  在南阳师院,痖弦先生欣然为校刊题写“今日白河无潮,我们以诗为潮” ,勉励莘莘学子爱诗、读诗、写诗。在郑州大学,他为学生们作《大融合——我看华文文坛成为世界最大文坛之可能性》报告后,又在诗歌朗诵会上登台朗诵《红玉米》 ,并借机鼓励学生们给他写信寄稿,他笑言自己能“闻到天才的香味” 。所到之处,诗潮涌动;扶掖后辈,不遗余力。虽停笔写诗,但痖弦从未离开过诗,如他所说:“在努力尝试体认生命的本质之余,自甘于另一种形式的、心灵的淡泊,承认并安于生活即是诗的真理。 ”

  生活即诗,痖弦先生以此作为不写或暂时不写诗的理由,我心服口服。

  痖弦的太太桥桥,生前身体柔弱,为了照顾她功能欠佳的肺,痖弦把家搬到了以空气清新著称的加拿大温哥华;同时,为了观照自己的“中国心” ,他把多年收藏的古董,甚至把猪的食槽、烛台、老瓷器、洗脸盆都搬了过去布置起来,让家有了“出门是外国,进门是中国”的感觉;为了抒解“思乡情” ,他关注华文文坛的同时,对河南文学事业格外地倾注热情,每出一位河南籍作家,他就在地图相应的位置标注红点,苏金伞、二月河、周大新……乐见这份文学地图“满堂红” 。

  1991年,痖弦先生携妻带女第一次回乡,完成了两件事情:一是为父母至亲的墓地立了石碑,弥补未能尽孝送终之憾;第二件就是在祖屋旧地,他把旧砖加以利用,和着泥土、新砖重新盖了房屋。他以中国人最传统的方式告慰了父母在天之灵,也让自己此后的每次返乡都有了切实的“回家”感觉。他诗意的行为触动老友洛夫的灵感,写下了《隐题》 ,这首藏头诗的每句首字相连即为“痖弦以泥水掺和着旧梦在南阳盖了一间新屋” ,作品由洛夫先生亲笔书写,挂在新堂屋的墙壁上。

  2010年的返乡,痖弦再次到母亲墓前祭扫。由于田间道路狭窄,汽车不能通行,他乘坐村干部的摩托车方能往返墓地。路途颠簸加上冷风吹袭,他未愈的咳嗽又加剧了。我们只能把怜惜放在心底——游子回家“探母” ,那是挡不住的喃喃诉说和悲怆泣下;被亲人故交围聚,那也是化不开的浓浓乡情和久违欢欣。

  痖弦曾在作品《我的灵魂》中“倦游希腊”后如是告白:

  我的灵魂原是来自殷墟的甲骨文

  所以我必需归去

  我的灵魂原来自九龙鼎的篆烟

  所以我必需归去

  我的灵魂啊

  原本是从敦煌千佛的法掌中逃脱出来

  原本是从唐代李思训的金碧山水中走下来

  原本是从天坛的飞檐间飞翔出来

  啊啊,君不见秋天的树叶纷纷落下

  我虽浪子,也该找找我的家

  希腊哟,我仅仅住了一夕的客栈哟

  我必需向你说再会

  我必需重归

  ……

  尽管诗歌的技巧和意象深受欧风美雨的影响,但痖弦还是把五千年的文明融入情感的内核,执著地表达了精神的皈依。由此,不难理解当河南文友嗫嚅地请求他在百年后由女儿带一抔骨灰归故乡,他为何那么爽快地答应;也不难理解他为何在南阳某宾馆的院落流连忘返,那里有随处可见的旧时拴马桩,先生一一端详,品味每一尊造像的吉祥寓意,“狮卧福地”“马上封侯”“浪子回头” ……那一刻,我仿佛“穿越” ,和一位宋朝文人徜徉在乡间驿站,眼前似有一匹匹骏马随时整装待发。

  从灵魂深处依恋数千年文明的,何止痖弦一人。回顾历届海峡诗会嘉宾:余光中、洛夫、郑愁予、席慕蓉……哪一个不是以赤子之心投入祖国光辉的历史、民族灿烂的文化?如椽之笔,点亮了白玉苦瓜的千年光华;揭开“三月的春帷” ;让父亲的草原更加辽阔、母亲的河更加浩荡;乡愁不再是落马洲的内伤;旧砖盖成新屋,“泥性与根性同其不朽” ……无数的思乡梦在这片土地上落到实处、找到依凭。

  近些年,在多方有识之士的共同努力下,由福建省文联、 《台港文学选刊》等主办的“海峡诗会”已成功举办十届,在两岸文学界甚至在世界华文文学界产生重要影响。2011年元旦,郑愁予先生兴之所至,完成诗作《桥》 ,在他的眼里,“龙的家族行在桥的虹上,跳跃弧形之美” ;痖弦先生也在此行中再次形容:“文学交流是穿越海峡早春的燕子。 ”

  春天既已播种,谁想倒回寒冬?桥梁既已架设,通途岂能再成天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