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词断想
栏目:经典常谈
作者:马锐  来源:中国艺术报

  悼亡作品是文艺作品中最美的一部分,乃最深挚、最悲哀、最绝望之真情流露。法国诗人缪塞有名言:“最美丽的诗歌是最绝望的诗歌,有些不朽的篇章是纯粹的眼泪! ”信哉斯言!

  而悼亡词又是悼亡作品中最美的一部分。因词之千回百转、缠绵悱恻之表现手法最能表达悼念之深情也。如苏轼之《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 、贺铸之《鹧鸪天》 (重过阊门万事非)以及纳兰性德悼爱妻卢氏与佩容表妹的多首悼亡词,皆感人肺腑、字字血泪之作。

  而悼念词中最动人之句又皆为最朴素之句。如“不思量,自难忘”“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以及纳兰性德之“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当时只道是寻常” ……皆脱口而出不见修饰之句,因其真而最感人也!

  杨万里赞白石词:“有裁云缝月之妙思,敲金戛玉之奇声” 。信哉,此评!我以为白石《疏影》 (苔枝缀玉)结句:“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可谓前句之例,构思清丽独特,峰回路转,余韵袅袅。而《鬲溪梅令》则可为后句之例:“好花不与殢香人,浪粼粼。又恐春风归去绿成阴,玉钿何处寻。 ”

  “木兰双桨梦中云,小横陈。漫向孤山山下觅盈盈,翠禽啼一春。 ”笙簧笛萧,金鸣玉振,只声音之美已足以令人神迷心醉!

  词是抒情的艺术,含蓄的艺术,适宜于短小的形式。千年词坛脍炙人口的巅峰佳作,历代读者倾心共鸣之传世名句,大多处于小令或中调。如李煜之《虞美人》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苏轼之《水调歌头》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秦观之《鹊桥仙》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李清照之《醉花阴》 “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辛弃疾之《青玉案》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柳永之《雨霖铃》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晏殊之《浣溪沙》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陆游之《卜算子》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牛希济之《生查子》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晏几道之《鹧鸪天》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随手所举十来首传世名作中,大多为58字以内之小令,百字左右的只有《水调歌头》 (95字)与《雨霖铃》 (102字) 。

  吴世昌说:“词家小令往往胜于长调,周、姜、史、吴(此四人皆为惯写长调者也)皆然。 ”有识之见也!被称为“八宝楼台”的吴梦窗,其小令多清新。如“小楼熏被,春梦笙歌里”的《点绛唇》 ,“落花无声春堕泪,行云有影月含羞”的《浣溪沙》以及“杏花宜带斜阳看”的《思佳客》等,可从另一角度旁证,小令为最能体现与发挥词之艺术特征的体式。

  化用前人名句,不可多用,且须有出蓝之妙。朱淑真《谒金门》 (春已半)八句短词,竟一半为借句,起二句借自李煜《清平乐》 ,结二句出于韦庄《谒金门》 ,且均较原句逊色。 《断肠词》亦有出蓝之处。如《蝶恋花》 (楼外垂杨千万缕)中之“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 ,用王灼之“试来把酒留春住,问春无语,帘卷西山雨” (点绛唇) ,则比原句更有韵味,一个“却”字,把“不语”之语“不语”之情表达得情深意亦深。

  诗之巅峰站李白、杜甫二人,词之巅峰只站李煜一人!无论思想内涵与艺术造诣,“词帝”之称,唯后主一人当之无愧!因其词不仅如静安称其尼采所谓之“以血书者”“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 ,更因其能将全人类的共同感情,这种感情是超越阶层、超越国界、超越历史的,通过最富艺术概括,最富词体本色,最为通俗明白,最为朴素自然之语言,这种语言仿佛未经任何思索,未作任何推敲而随口吟出的,使人们一经诵出,则感心心相通顿起强烈共鸣,如“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或一经入目,即感觉出了自己平时说不清楚、想不清楚的一种情愫,一种感觉,一种精神状态,如“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此种内涵又以此种语言出之,除后主外别无他人!李清照、苏东坡、辛稼轩词中偶有类似句,仍相形逊色。

  后主词能独冠今古者,天才、性情加经历也。运词之艺术手段出神入化,天才也;别国之际,不泣于太庙,惟“挥泪对宫娥”者,性情也;从最幸福的皇帝(被俘之前,一十足之快乐皇帝也)到最痛苦的囚犯,经历也。唐、五代以至两宋,非无天才加性情之大词人,独缺此从天堂到地狱的经历,遂写不出这等最美丽而又最伤心之诗歌!

  词帝已仙去,何日君再来?袅袅仙乐,谁人可继?于是有重光后身之觅。

  谭献《复堂词话》 :“重光后身,惟卧子(陈子龙)足以当之” ;又在《箧中词》中引周之琦评语:“纳兰容若,李重光之后身也” 。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亦言:“饮水词人,所以为重光后身也。 ”我以为,子龙词之风流婉丽,直追后主,如《浣溪沙》之“愁时如梦梦时愁” 、 《山花子》之“杏花零落五更钟” ,但当之重光后身尚有不足;“风动残灯摇绣幕,花笼微月淡帘钩” ,美则美矣,后主词必无此雕琢之痕。容若《饮水词》 ,就其率真自然而言,当更接近重光,惟气概有差距耳。容若无“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惟“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也。

  文艺家,因其不同之性格、学养、经历,遂成各自风格。千人千面,何来“后身” ?若真是“后身” ,一仿制者耳,何可贵?后身,不需觅也!

  再者,天才,天之才也。人间偶有,已幸甚,何可奢望!泱泱宇宙,茫茫万世,唐之诗,宋之词,如天下至美之境,只闪光于瞬间,吾人只可陶醉其中,不可期再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