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新世纪以来，由于电讯业发展迅猛，致使友人间的沟通越来越便捷，一般都不必登门造访了。两年前，杜高先生委托我与我原先供职的作家出版社接洽，出版他的散文集《生命在我》 。结果因责编太忙，就邀我以“特约编辑”的身份，代为其做一下前期的案头工作。这样，在结识近二十年后，我才成了杜高家的常客。杜高的新居位于奥运村西，紧挨着一群部长楼，应属高档公寓。犹如锦上添花，除他家的装修精良外，墙上挂的名人字画，或许近在咫尺的部长楼里也无一家可与之比肩。

　　一进杜高家的门，就是宽敞、雅致的客厅，迎面墙上的右侧，挂的一幅《虾》 ，无须近瞧，就知是出自国画大师齐白石之手。我原以为是水印的复制品。到画前细一看，才见题款分明是：“杜高先生正写九十三岁白石老人。 ”杜高记得很清楚，得到这幅《虾》是1953年春节。大年初三，齐白石先生举办家宴，招待前来拜年的长沙老乡，当时杜高才二十三岁，是戏曲史家周贻白先生带他去的。那天，齐白石的一位亲戚，特地从武汉亲自给他老人家送来了一条用白布包好的十多斤重的鲜鱼，鱼头汤就成了那天宴席上的主菜，鲜美无比。在座的除齐白石的大弟子李可染外，还有一位老红军和田汉的秘书。齐白石看老乡们都吃得很开心，来了兴致，放下筷子就挥笔作画，分赠给几位他熟识的老乡。杜高是首次登门，白石老人不认识他，就没特意为他作画。老爷子刚搁笔，侍候在侧的女秘书就提醒道：“您老人家怎么不给这小老乡也画一幅呀？ ”白石老人问他叫什么名字，做什么工作？他连忙回答：“我叫杜高，在文化部剧本创作室工作，常去祖光大哥、凤霞大嫂家玩……”因白石老人最爱听干女儿新凤霞的戏，一听这小老乡与干女婿吴祖光是同行，就立即应允，为他画了两只虾。杜高原以为能劳白石老人大驾为他画两只虾就心满意足了，没想到女秘书在一旁说：“还可以多画一只嘛！ ”白石老人就随手加画了一只。稍停了一会儿，在女秘书的示意下，老人家又在画纸右上方的空白处添画了一只虾。真令杜高受宠若惊，连连鞠躬道谢！

　　众所周知，齐白石到了晚年，在画坛的身价已极高，向他求一幅画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有一次陈毅副总理来到位于东单栖凤楼的吴祖光家，要吴祖光和新凤霞陪同他去齐家，请白石老人画一幅画，白石老人当即画了一幅《螃蟹》给他，吴祖光代陈毅付了三十元。那幅画是三尺。当时齐家的看门人是原先清宫里的尹太监。尹太监告诉吴祖光，白石老人当时的润例是一尺十元。白石老人平时不给尹太监工资，只是一月给一张画作为报酬。吴祖光从尹太监手里买过多幅白石老人的画，就是按一尺十元计价的。杜高说，当年他去吴祖光、新凤霞家玩时，都要路过白石老人大弟子许麟卢在西裱褙胡同开的和平画店。在那里， 1954年他曾花钱买到一幅白石老人的《小鸡》 。除李可染、许麟卢外，新凤霞当时也是白石老人的爱徒。可惜新凤霞只跟白石老人学会了画画，却不会题字。但一幅国画必须题字、钤印，才是完整的艺术品。有次新凤霞跟白石老人学画了一幅桃，深得齐派艺术的真谛，她就请丈夫吴祖光题字。白石老人看了说： “好，这是夫妻画，十分难得。你们俩是一画一写，霞光万道，瑞气千条！……”随后白石老人还特意刻了一枚《霞光万道瑞气千条》的印章赠送给他俩，“霞光”二字，即寓意新凤霞和吴祖光犹如珠联璧合。

　　1957年，吴祖光被打成“右派” 。杜高作为吴祖光“二流堂”反党集团“小家族”的主要成员，也被打成右派分子，度过了长达十二年的劳教生涯。1979年杜高获平反改正后回到北京，出任中国戏剧家协会书记处书记。那幅齐白石赠他的《虾》 ，是他母亲在他已划为右派、将要去劳动改造时带回了长沙老家，才得以保存下来的。而另一幅在和平画店买到的白石老人的《小鸡》 ，他当年赠送给了姑妈，却在十年浩劫中被毁掉了。1980年春，五十岁的杜高才与小他十六岁的李欲晓结婚成家。杜高的岳父李普在新华社食堂办了两桌酒席招待亲友，新凤霞叫儿子吴欢背着她去出席婚宴。新凤霞说：“别的宴会我都可以不去，杜高的婚礼我就是爬也要爬了去！ ”她把她自认为画得最好的一幅《双桃》 ，作为婚礼礼品，送给了杜高和李欲晓。《双桃》图上，吴祖光的题字是：“开花春灼灼结实夏双双。 ”这幅闪耀着“霞光万道瑞气千条”的杰作，如今仍挂在杜高和李欲晓的卧室里。

　　“二流堂”的文化名人，最长寿的是书法大家黄苗子。苗子在耄耋之年执意要留一幅字给杜高。杜高说：“当年‘小家族’的成员，也只有我幸存于世了。我也离休啦，您就留幅墨宝给我女儿李迎（杜高原名李传惠）吧。 ”苗子从酝酿到一笔一画把“飞起来”三个字写就，足足花了一个多小时，比画一幅画还要细致认真。这幅字如今就挂在杜高家客厅的正墙中央。

　　杜高珍藏的名人字画还有好多，单我看到的，就有书房里挂的王元化和吴南生的字、陈大羽的画及餐厅里挂的关良的画，都是当代一流的艺术精品。但在我看来，白石老人、吴祖光新凤霞夫妇和黄苗子的那三幅与他命运休戚相关的字画，当是可传世的无价之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