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三年的文学培训班
栏目:城事
作者:邱贵平  来源:中国艺术报

  公元1993年6月11日,二十五岁的我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背上空空的行囊,登上南去的列车。在县文联的资助下,我到杭州浙江大学参加为期十天的“闽浙两省第三期青年文艺骨干培训班”的培训。对于我这个毕业于乡村中学的初中生来说,走进浙大就好像刘姥姥走进大观园。浙大实在太大了,大得我这个乡下人迷了路。校园里桃李芬芳,大树参天,我那颗骚动的心一下平静了许多。

  1993年的中国,商品大潮卷起千堆雪,越来越多的心跳发出金属的声音,文人的心灵也日益金属化。校园的围墙在一定程度上阻隔了街市的喧嚣,五十位学员的心是平静的,至少我的心是平静的。短短十天里,我们静坐在浙大B座教学楼聆听老师们畅谈文学。我想,人不同于动物,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人有思维,有喜怒哀乐。当人痛苦和绝望的时候,当人孤独在屋子里欲哭无泪的时候,必须寻找一个精神家园来避难。而文学,是人类精神家园的基石。写作不仅使我快乐,还使我善良慈悲。写作虽然解决了我的温饱,但不能给我带来荣耀地位,也很难给我带来万贯家财。我始终以一种比较清冷、孤寂的生存方式与这个喧嚣与浮躁的时代对话,坚韧地守护着生命的艰难与写作的浪漫。我的文字或许算不上经典,却是思想之窖酿造的酒,度数可能不高,但决非假酒。

  当时,在与当地文学刊物《江南》《东海》 《山海经》的编辑座谈时,我见到了《东海》副主编金学种先生。此前,我多次向他投稿,他每稿必复,提出中肯的意见。那次,我带了个中篇当面向他请教,得到了他的充分肯定。尽管我从来没有在《东海》上发表过作品,并早已和金学种先生中断联系,我对他依然心存感念,正如我对文学心存感念一样。金学种先生四十多岁,中等身材,剃平头,身上穿什么记不清了,脚上穿着一双黑色布鞋,我却记得很清楚。金学种先生矜持儒雅,一看就是赋有传统学养的文人。二十三年弹指而逝,金学种先生早已到了退休年龄,衷心祝愿他身体健康,文章老更成。

  座谈会上,三家刊物的主编向我们真诚约稿。 《山海经》主编陈惠芳尤其诚恳,满脸谦卑,说在座的都是搞纯文学的,看不起故事,不愿写故事,而且故事稿费也不高(千字十五元) ,《山海经》一直缺好稿,希望我们放下架子给她写点稿子。可是,她一篇稿子也没有收到, 《江南》 《东海》却收到一大摞稿子。当年文学青年之“清高” ,由此可见一斑。若干年后, 《东海》消亡, 《山海经》越办越好,成为仅次于《故事会》的故事大刊,月发行量在五十万册以上。文学成败当然不能完全以市场来衡量,但对于一个以写作为生的作者而言,必须要有清醒的认识:与其孤芳自赏,不如面向市场。

  近几年, 《江南》办得风生水起,关键的一条,就是能够放下身段,面对市场而不迎合市场。中国的小说家,包括导演,因为总是讲不好故事,所以一直对故事不屑一顾,与其说是清高,还不如说是无能。我想,哪天他们讲故事的水平突飞猛进了,文学和电影的市场窘况一定会大大改善。

  课前课后,我们谈论最多的是余华。那时候,还很年轻的余华已经成功转型,放下先锋的姿态,抹去笔尖上的血,写起了新历史小说,一部《活着》以及稍后的《许三观卖血记》让他大红大紫,从此奠定了他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坚实地位。 《活着》里有一句话,“死也要活着” ,对我而言,“死也要写着” 。余华在他当时出版的《河边的错误·跋》中写道:“艺术家是为虚无而创作的,因为他们是这个世界上仅存的无知者。他们唯一可以真实感受的是来自精神的力量,就像是来自夜空和死亡的力量。在他们的肉体腐烂之前,是没有谁会去告诉他们的。 ”在后来的《兄弟》里面,我依然感受到了这种咄咄逼人的精神力量。 《兄弟》的畅销,不是余华的堕落,而是他更会讲故事了,把故事讲得千回万转、催人泪下、发人深省。

  十天的日子像十根香烟,还没抽过瘾,就匆匆逝去。五十位学员(其中四十三位是浙江籍学员) ,自分手的那一天起,大多没有联系,少数几位在通了若干年信后,也失去联系。我的室友,绍兴县工商局的谢方儿,却一直和我保持着联系。谢兄年长我几岁,高我一头,我俩都瘦,他更瘦,我是柳体式的瘦,他是瘦金书的瘦。一天傍晚,我俩到校外散步,街边摆有电子秤,称一次五角。谢兄突发雅兴,请我称体重,称称到底谁更瘦。结果我站到秤上,自动报音系统只是报出我的体重,谢兄站到秤上,自动报音系统在报出他体重之后,随之发出一声尖叫“您偏瘦” 。从那以后,我便叫他“您偏瘦” 。

  2002年,我去杭州参加笔会,顺道前往绍兴,一则拜谒鲁迅故居,二则拜访谢兄。十年过去了,谢兄依然“您偏瘦” ,对文学的热情依然不减。由于他岳母突发脑溢血住院,我谢绝了他在咸亨酒店给我洗尘的美意,未能进一步深谈。他深感过意不去,把我带到旅馆不远的旧书店,买了一套线装本《菜根谭》送我,我们都是爱书如命的人,这是最好的礼物了。

  和我一样,随着年龄的增长,谢兄对文学虽然不再像年轻时那般狂热,但始终保持着那份执著。如果说我写作还有为稻粱谋的利益驱动,他则完全是为了精神寄托。最近,他曾经写道:“写作是一个近乎痛苦的过程,要说写作有什么乐趣,对我来说基本没有乐趣,因为只有写出自己和别人都认为成功的作品,才会感觉到写作成功的乐趣,而我从未写出过这种作品。这么多年来,我能坚持在没有乐趣中写作,无非是想追求一种精神的寄托。 ”人因为痛苦,所以要精神寄托,有了精神寄托,痛苦越大,快乐越大,痛苦越持久,快乐越持久。为了这份精神寄托,谢兄依然笔耕不辍, 2007年还编起了文学内刊《鉴湖》 ,为文学爱好者作嫁衣裳。2012年,谢兄加入中国作协,出版长篇小说《1983年的成长》 ,当选绍兴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短短十天里,每天晚上,风华正茂、书生意气的我们三五成群,或围坐在宿舍里以茶代酒,或围坐在食堂里推杯换盏,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何等潇洒快意。回家后,我以培训班为题材写了一个短篇小说《1993我在文学培训班》 ,发表在《福建文学》上,还获得了该刊年度优秀作品奖,可惜样刊和原稿都丢失了。如今以同题重新作文,也算是一种纪念和安慰吧。

  俱往矣, 1993年已经过去二十三年。二十三年后的春天,我到北京参加29届鲁迅文学院高研班进修,情不自禁想起当年参加浙江大学文学培训班的情形。浙江大学文学培训班,也许不能与鲁院高研班同日而语,但它和后者一样,无论对我的人生还是写作生涯,都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件,我很怀念它。

  在鲁院怀念它,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