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温泉
栏目:心语
作者:马力  来源:中国艺术报

  前次游缙云山,逢着热天。进到山里,恰能对迎着我的一片清凉怀有特别的留恋。修在坡上岭下的馆舍、彩亭、石桥和寺庙,点缀着山景,更在心头添深了幽静的感觉。

  待这回出了重庆,沿着渝南公路又朝山这边来的时候,数载的光阴如嘉陵江水一般流远了。我向车窗外头看,仿佛去见旧相知似的,想从途中画片般闪过的风景中寻出一点熟悉的印迹。我的心落进曾识的山水。

  车子一直傍江走着。时而会现出一段江滩,再远些,便是宽宽窄窄的江面。江水在两岸之间流得随意而自在,向前盘出弯曲的弧线,和舒卷的飘云同一种意态。水色发浊。当地人说,要不是刚下过雨,江里才不会流着黄泥汤呢。可是依我的浅见,“绿如蓝”怕只是诗歌里的绮思吧。江上浮着雾,雾里有几只运货的黑色船。长岸多曲折,车子就须常常转弯,道旁的野树又随时一扑,耐看的江景便给遮断了。

  路随江转,转了不知多少弯,行抵温塘峡。近山的公路收窄,一侧是断折的山崖,一侧是临江的草树,天光也转暗了。右边那块刻字的白石没有逃过我的眼睛,上次往缙云山里去,就曾瞥见过它。“北温泉”三字依旧凝着那么一种端庄气。这回不再一闪就过去了,一路北行的车子已经在它跟前停定,我可以不用心急地把它端详个够。

  此番山水我又来,这中间,好像并没有匆匆逝去的几个年头。

  北温泉是一个很大的公园。郭沫若游过的飞雪崖,谢冰莹游过的乳花洞,应该就在近处。可惜我在这里只作稍稍的歇脚,还要赶往江津的四面山那边去。飞雪崖、乳花洞,我哪里有一睹的眼福,不,是机缘哟!就叫我在前人的文字中永留着对那一崖一洞的心仪吧。

  临流建起门窗敞亮的屋子。屋前设廊台,可以凭栏眺大江。嘉陵江到了这里,就它流动的样子看,尽是一段平静的水面,况且狭长的一条夹在水岸的两壁间,倒让江峡显得深峭起来。“小三峡”的名字给它,差能适切。郭沫若在《飞雪崖》里说,“河床断面并不整齐,靠近左岸处有岩石突出,颇类龙头” ,“右岸颇多乱草,受水汽润泽,特为滋荣” 。他写的这几句,不能咬定就是我眼前的所见,嘉陵江岸一带的光景,却多如他的摹绘。

  我瞧定山上的茂草、丛枝,忽然记起了张恨水。他写《山窗小品》时住过的简陋茅屋,大约就在四近的林麓深处吧。

  屋子的讲究,在于把温泉引到室内,沐汤而憩,断非谁家都能做到这一步。更多的池子棋布在户外,好处是可以身在汤池而眼观苍翠峰峦,叫人神思飞越。其境也雅,其韵也悠,不去和东篱酣饮而眺南山的闲逸来一番比较,哪行呢?我坐入一间茶室,品了几盏功夫茶,似从浅黄的茶汤中啜出“清静和雅”来。这四字,本是挂在壁上的一幅法书,犹浸禅家意味。乾隆年间,有个叫王尔鉴的巴县知县,此人能诗,云:“松风度峡泉飞韵,鱼藻含春水织纹。浴罢僧房茶已熟,池边猿鸟自为群。 ”逍遥神意,恰入我心。便是飞雪崖的奔瀑深潭不曾观览,乳花洞的石花石幔不曾赏看,我也无由抱憾。何况还在温泉蒸腾的热气里听了一回南宋将军余玠镇蜀的旧闻,心亦上溯南流的江水飞向合川的钓鱼城。这么说来,我也算没有辜负身前身后的风物。

  禅茶一味的老话在北温泉公园里印证得好。从我坐着的这间茶室的窗子看过去,广德寺殿堂的檐角正朝我这边翘耸着。追史,这座古寺是南北朝刘宋景平元年造起的。千几百年下来,若要讲起由这里生出的典故,必也能数出几桩。就说方才提到的钓鱼城吧,为时三十六年的宋元合川之战中,享有元宪宗荣衔的孛儿只斤·蒙哥,中土炮而崩殂于此寺中。生前未能攻灭南宋的遗恨,只能靠四弟忽必烈来消尽了。

  一门三殿的格局,照例谨守中国建寺的法式。关圣殿即山门。门前一对石狮,挂着顽憨神气,好像在和圆形的镂花窗棂斗巧。进了门,才瞅清楚,这原是一座穿堂空殿,关帝金身像从前是有过的,哼哈天神也缺了。我对此已不经意,倒是俯下目光,朝着低处的江堤望去。只是不见伸上来的石阶。才明白这里不像磁器口建文帝隐栖的宝轮寺,层阶连着水码头,庙宇因之冷寂。我的视线移向残损的檐头,瓦缝间几蓬乱草正宜对着江天的斜阳。“野庙向江春寂寂,古碑无字草芊芊。 ”唐人李群玉的这联诗,仿似为此境而吟。

  接引殿另有一个天王殿的名字。变了的世局,改换了它旧有的模样。那三尊身高过丈的接引祖像不知去处。佛身后站在神龛里的韦陀亦亡。无佛接引,万物成空。也罢。殿后卧着石桥,桥下是方池,池水映着树影。满池的荷花开残了,半挺着几枝枯茎。鱼还在游动,红鳞戏绿漪,一闪又一闪,极自在,宛若也解禅意。两三个尼姑桥栏边闲聊,细气低声。世间一切事再难叫她们起急。

  大殿之主,当然是莲台上的如来佛,圆脸丰额,肉髻螺发,穿着衲衣,坐在那里,不减傲然的气度,一脸安静,真不枉对门匾上“妙相庄严”四字。这是一尊明塑。阿难、迦叶永远侍守在左右,两厢分列剃发光头的罗汉,都齐了,恰是十八之数。这些佛菩萨,看尽多少人世风雨!此刻,殿外的日光正照在佛身上。顺眼瞧去,光源是从高翘的重檐和四壁间的空隙透进的。角拱、雀替、额枋,经了太久的时间,颜色逐年地暗了。殿顶和墙壁不相接,刻意留出通敞处,让风常常吹入殿内。这种营造,透光又透风,在多湿的西南,难说不是匠心。当以四字为配:公输天巧。

  靠后山坡而屹的观音殿,踞全寺极处。不待深问面阔几间,已先看出它的崇宏。顺着殿廊下的石柱瞧上去,顶覆铁瓦,其色如铜。正脊有彩色雕饰,正是二龙戏珠。郭沫若“铜殿锁龙蛇”五字,道出这座石柱铁瓦殿的气韵。观音殿的得名,全在这里曾供着济度众生的圣观音。慈与悲的功德,使各怀祈愿的男女,远近而来,在蒲团上跪拜。里头有人说话,却没见着那尊宋步云绘图、贺白先塑成的白衣观音像,据传在“文革”中毁掉了。下殿时,阶侧立着一个塔状铁架子,上面凝着残而未尽的蜡滴,花花搭搭,其形如泪。

  看过这寺,暗忖,过这种“日中一食,树下一宿”的禅寂生活,有趣吗?张大千年轻时求佛,由松江禅定寺而宁波观宗寺,而杭州灵隐寺,多少悟出一个道理:既然做了和尚,还争什么意气!在庙里住长了,心里的一些东西,就给消磨了。

  寺后山岩上,存宋代摩崖,惜未得览。

  这座地处嘉陵江西岸的北温泉公园,是履北碚峡防局长之任的卢作孚先生倡建的。再过十来年,园龄就该满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