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宁静
——怀念琴家成公亮先生
栏目:忆故
作者:王紫庐  来源:中国艺术报

  2014年8月,上海书法家卢新元先生打来电话,希望我联系刘赤城老师,邀请他参加9月份在上海举办的“秋思雅韵”名家古琴演奏会。本来这场演奏会,成公亮先生也在被邀之列,但他的身体状况非常不好,已经不再适合登台演奏了。

  我和成先生相识多年,一直通过邮件与电话联系,却从未见过面。早年的时候,古琴还非常清冷,冷得就像空谷中的幽兰,即使是大师,擦肩而过也没几个人认识。不过,无论环境怎样,真心喜欢古琴的人总还是有的。大家通过各自的琴缘去寻找自己的老师。有些朋友虽然不学琴,但也非常喜欢听古琴音乐。十多年前,古琴老师难找,书籍和音像制品也很难买到。基于这种考虑,为琴家与爱好者搭建一个沟通的桥梁,我们在2003年“非典”时期创办了一个网站,当时的名字就叫“古琴网络” 。因此,我和成先生也有了一些交往,话题多半是围绕学琴、唱片和琴谱问题。

  成先生是品行高洁、很有个性的人,颇有些魏晋遗风。阮籍母亲病故,嵇喜来吊丧。阮籍连个招呼也不打,嵇喜反遭白眼,自然气都不打一处来。嵇喜的弟弟嵇康挟琴备酒造访,阮籍却大悦、报以青眼。如果投缘,热情相待、报以桃李;如果无缘,咫尺天涯、拒之门外。像阮籍这样的人,每个时代都是有的,钱钟书先生是这样,成公亮先生也是这样。真心做学问的读书人,大都敬畏生命,时间宝贵,需要用在刀刃上。2003年古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之后,希望拜师学艺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但成先生一如既往,还是很少收学生。除了必要的教学之外,成先生希望多留一点时间给自己,用在读书、弹琴、创作、做学问上,以便为后世多留一点具有时代价值的东西。这些年来,成先生出版了《是曲不知所从起——成公亮打谱集》 《秋籁居琴话》 《秋籁居琴课》等书籍; 《广陵琴韵》《秋籁》 《秋籁——文王操、孤竹君》 《袍修罗兰》 《如是宁静》和《成公亮的古琴艺术》等独奏唱片;创作了大型古琴套曲《袍修罗兰》 、古琴独奏曲《沉思的旋律》和《太阳》等;以及与荷兰长笛演奏家柯利斯·亨茨联袂即兴创作演奏作品《中国梦》 、与尼泊尔比丘尼琼英·卓玛心灵梵呗相和的古琴即兴演奏《心与灵》等。这些成就,富有个性与价值,足以告慰人生。尤其是大型古琴套曲《袍修罗兰》 ,从《地》 《水》《火》 《风》 《空》 《见》 《识》七个篇章汇聚到《如来藏》 ,由混沌初开到光华绽放,令人无限遐想。

  古琴是孤独的,但从不忘却知音。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获得快乐,总是希望能与朋友们分享。知音少,则独乐乐;知音多,则众乐乐,都很随缘。看他的穿着,俭朴而随性;看他的眼神,纯净而专注;看他的微笑,祥和而灿烂;看他的演奏,细腻而唯美。物我两忘,相由心生,大体还是有些道理的。经历过风雨的读书人,多半这样,豁达而通透。听说过许多成先生的往事,荣耀与快乐、坎坷与痛楚并存,于是也就理解了成先生的这种从容与淡然。 《红灯记》《奇袭白虎团》这些京剧音乐里,成先生的身影是模糊的;在古琴的世界里,成先生是清晰而亲切的。我觉得成先生的后半生更像一湾静静的湖水,琴书为伴,桃源春晓忆故人。这湾水,既照见了自己,也照见了别人。

  琴人总是追求完美的。曾经出版的唱片,或多或少都会有一点不满意的地方。成先生跟我谈及唱片时,他说自己比较满意的作品,不是《秋籁》 ,也不是《广陵琴韵》 ,而是《如是宁静》 。这张独奏唱片2004年初夏录制于台中市,用他最心爱的唐琴“秋籁”弹奏,2006年在台湾出品,曾获得台湾第十八届金曲奖,星云大师还做了推荐。这个名字很好,如是宁静,我觉得更像成先生的写照。

  成先生在南京,我在合肥,相距不远,但却一直没有机缘相见。过去的十年间,我一直闭门谢客、专心看书弹琴,很少寻师访友,直到去年才开始步出书斋,到外面走一走。成先生是我希望拜访的琴家,有两件事情,我是希望当面请教的。

  成先生早年师从梅庵琴派刘景韶先生,常常称为梅庵琴人,这是很自然的事;后来拜广陵琴派张子谦先生为师,广陵的成分逐渐多了一些,就称为广陵琴人了。但是在成先生的音乐里,梅庵的影子总是若隐若现,这与一般的广陵琴人有着显著不同,与他的老师张子谦先生也有着大不同。至于叫梅庵还是广陵,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具有个性的艺术本身。成先生一直非常关心梅庵,经常和朋友们在鸡鸣山下梅庵故地流连忘返,也写下了很多与梅庵有关的文章著述。在成先生的心里,单纯从艺术的角度来看,梅庵的过去是个什么样子,未来应该是个什么样子。作为一位关心梅庵的、睿智的艺术大家,这个观点无疑是重要的。

  另外,成先生非常喜欢《龙朔操》 。这首琴曲收录于明代1425年出版的《神奇秘谱》 。1958年,在查阜西先生

  指导下,我的老师陈长林先生的第一首打谱作品就是《龙朔操》 。曲谱一经问世便风靡琴界,琴人争相传习,陈长林先生也从此蜚声琴坛。成公亮先生“对它印象特别深,觉得非常好听” ,于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根据陈长林先生的打谱与唱片按弹,并在全国第二届古琴打谱会上演奏了这首琴曲。在会上,成先生非常谦虚地对别人说, 《龙朔操》是跟陈先生学的。“音乐非常美,所以就在这个曲子上下了很多功夫” 。其时,他们还未曾谋面。“我后来还有了个好奇心,想看看陈长林先生打谱的时候是什么年龄,一查发现他当时才二十多岁,这让我很佩服他,二十多岁就能打这么好! ”成先生在《秋籁居琴课》里这样叙述。这是琴坛难得的一段佳话。这首琴曲,我也有自己的感悟,在音乐的理解和处理上也有一些显著不同。我想如果见到成先生,除了请教梅庵的问题,我还会当面请教、弹一弹这首曲子。

  按计划,我打算在2015年8月份办完“清音·徽风——查阜西先生诞辰120周年暨丽田生琴台考12周年纪念”活动之后,即赴南京拜望成先生。7月8日,星期三晚上,正在辅导学生们排练,忽然听到成先生已于当天傍晚仙逝的消息。那一刻,我知道这个愿望无法实现了。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永久的遗憾。8月12日,在“清音·徽风”古琴演奏会上,我弹的琴曲就是《龙朔操》 ,如果有灵,希望成先生也可以听到。

  这些天来,一直想为成先生写点什么。现在终于有了一点空闲,可以静静地坐在桌前、了却心愿,就在这个冬至即将到来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