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沙芋:大地庇佑的参果
栏目:乡村
作者:杜怀超  来源:中国艺术报

  我是在靖江绿禾山庄认识香沙芋的。对于大地上一切生长的万物,我充满着敬畏与仰望。她的生长,承载的不只是对季节以及生命本身的使然,冥冥中还蕴藏着未知的东西。香沙芋也不例外。我在她的面前刻意添上靖江和绿禾山庄这两个定语,原因很简单,这个“香饽饽”的芋头,血脉里,带着靖江或者再具体点,就是生祠的生命烙印。拥有骨血的植物,就有了神性的价值与思考了。这个香沙芋,在她的背后,是辽阔的大地和厚重的史册。我喜欢亲近与山庄偎依一起的香沙芋,与山庄近,就是与农人近,与生活近,与苦涩或滋润的生活纠缠一起,承载着农事、农活、农命,在村庄里经年蔓延、漫漶,生死轮回。

  我的生命里有过芋的年轮,积淀在岁月不知名的角落里。山芋干、芋头稀饭、蒸山芋、山芋粉条等,都曾是餐桌上的主食。甚至到了山芋也消失的年代,我们就自我制作新鲜的美食,做起山芋葶和山芋叶的菜肴——炒山芋葶和山芋叶。与香沙芋相比,老家的芋头则显单薄与轻佻得多了。她的归宿就是那个饥饿时代的胃部。没有强有力的精神支撑,对她的理解更多的是生活甚至生存意义上的解读了,我们对她的饕餮盛宴,则是饱腹之用。

  车子在绿禾山庄停下,在我们面前呈现的是大片大片的、长着阔大叶子的植物,毫无疑问是香沙芋。叶子大得蒲扇般,与有种叫滴水观音的植物叶子无异,这种庞大的翠绿的叶子,凝结着厚厚的一层绿,以立体的形象在旷野里生长。茎也粗壮得惊人。在我看来,就是根根接通地气、营养与水分的绿色管道,也可以看着是大地深处偶然呈现出来的经脉。她们恣意地生长在大地上,每一株都张扬着生命的偌大气场,有多少活力,就蓬勃出多少碧绿来,其葳蕤发挥到了极致。我见到类似把生命提升到极致的植物。在兴化戴窑,乡野上金黄的油菜花,花开绚烂至极,把一个转瞬即逝的四月,包装成大地黄金的四月,裸露出内心水晶般的秘密。开到荼蘼花事了,盛开就是意味着凋零啊。夏花的绚烂与秋叶的静美,生死都在油菜花开的瞬间抵达。一种无法言说的凄美氤氲而生。山庄主人说,这就是她们靖江独特土特产——香沙芋。印象中的芋是矮小、枯瘦的,恰如我细瘦的童年精瘦的日子。什么芋居然生长如此恣意?竟要长得如此撼人心魄?

  同车的徐主任是土生土长的靖江人,准确地说是靖江生祠人。这个酷似滴水观音的香沙芋,就生长在生祠镇。在我的认知里,一种植物落生某处,注定着某种玄机和定数,好比淮南淮北的柑橘。个性独特的芋头和传奇的镇子,两者之间蕴藏着何等秘密?他说,生祠镇,千年之久,比靖江历史还深远。生祠异常之处就在于有根有畔。祠堂一般给仙去之人而建,而这祠堂是为岳飞且在其生前所建。 《宋史》载:“诏飞退守通、泰,有旨可守即守,如不可,但于沙洲保护百姓,伺机掩击。飞以泰无险可恃,退保柴墟,战于南霸桥,金大败。渡百姓于沙上,飞以精骑二百殿护,金兵不敢近。 ” 《靖江县志》(1825年)中也有记载:南宋建炎四年(1130年) ,江淮镇抚使岳飞把江淮难民用船渡至阴沙。熟知生祠历史的徐主任如数家珍。十二道金牌前,岳飞预感此去杭州,命运多舛,至扬子江畔靖江,夜半,岳飞夜不能寐,踱出帐篷,看眼前之地宜桑宜粮,鱼米之乡。于是天明召集百姓,吐肺腑之言:你们就不要随我渡江了,你们就在这里生息吧,我愿这块土地八百年无水灾,八百年无旱灾,八百年无兵灾。后人念岳元帅之恩,遂建祠堂,曰“岳王生祠堂” ,亦称“武穆王生祠堂” ,供奉岳飞的长生牌位。

  生祠岳庙是天下最早的岳庙。这个祠堂,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祠堂了。更多的祠堂在靖江蔓延,有形或者无形,形而上或者形而下。而香沙芋适生于此,也许在隐秘中与生祠不无关系。幽暗中的光亮谁能窥知呢?这让我对生祠及香沙芋产生神秘的异样之感。神奇的生祠镇,香糯的芋头,她们是否在各自的空间或纬度里,庇佑生祠人,庇佑大地上一切劳作的人们?

  香沙芋三个字的组合,看似平常,实则已经透出了她的全部信息与内涵。香是她的本质,沙则是她的故土。沿沙继续追寻,沙的上游就是江了,靖江的江,长江的江。靖江,从字面上看,我无端地理解为她靠近长江的意思。果不其然,从徐主任的叙述中,印证了我的猜测。靖江与长江有着血脉的关系,她的前身正是长江沙土淤泥而成的陆地,沙质成分居多。靖江当地人分为两类,一类居于岸上的,叫老岸人;居于沙滩边的,则称沙上人。香沙芋就是在这样的土系水系里,生祠庇佑的时光里生长着、蔓延着。这其貌不扬的香沙芋头,剥开内部,在渗出的白色液体里,隐秘着微小而又辽阔的长江水系。

  据芋农介绍,香沙芋实在个性强,其他品种的芋一般在虫灾密集之前就成熟了,香沙芋则在虫灾之后长出果实。芋农指着田里的灭蚊灯,感喟道,普通芋头生长期就120 - 150天,香沙芋却要175 - 185天,单是播种至出苗就得50 - 60天。这支淀粉含量高、营养丰富、口感好的香沙芋,吃起来香,其过程中却也倍加艰辛。这分明是一条时间上的长江,要经过多少风雨,要曝晒多少个日头,才在农人精心的呵护里,孕育着这褐色的拳头大小的结晶——香沙芋。

  在靖江,我有幸邂逅诗人崔益稳。他对靖江香沙芋有着另一种解读。用诗歌和情怀,在大地上抒写分行的文字,诗香就是芋香,生活之香,生命之香。他对靖江香沙芋的介绍不着一字,把我们带到一偏僻的私人园林。这家私人园林很大,在经济发达的靖江,我们不敢想象这家园林主人的胸怀和情操。园子里栽满了各种树种,据说一棵树价值高至上百万。园子深处有一兰花苑,培育着上千种的兰花。在这远离都市喧嚣的地方,兰花在此静谧里生长,真是幽香致远。我没有完全读懂诗人的用意,但似乎有种模糊的认知,就是在香沙芋与兰花间,诗人设置了一个深奥的隐喻。

  逗留靖江数日。我们听生祠,观长江,围绕着滴水观音模样的香沙芋,一日三餐,岂是一个“香”字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