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彦红格尔明月夜
栏目:心语
作者:查干  来源:中国艺术报

  当年,巴彦红格尔是一个牧业生产大队所在草地,在杜尔伯特草原中南部。巴彦,是富饶的意思。红格尔,在这里可做可爱之意。连起来就是:可爱富饶之地。巴彦红格尔草地,在远古时代是一汪大海。当你在夕阳下散步的时候,常能拣到带有海洋韵味的美丽彩石。

  在上世纪60年代上叶,我在这里下放劳动锻炼一年。晚饭后,我们无事可做,就出来披一身暖暖夕阳,在草地漫步。有一天,我拣到了一枚极美的透明彩石。晚上回去,点燃蜡烛写了小诗一首《彩石》 :“草原是个沉寂的海/失去了往日的澎湃/我想着古往今来/在这里久久地徘徊//踏着青草地/在夕阳下寻觅/那早已湮没了的渔歌……”后刊发在《人民文学》杂志上,也获过奖。

  沧海桑田,这个极具辩证意味的词语,在这里得到了验证。海上的点点白帆,变幻为群群牛羊,是一次怎样的沧桑变化?没有亲临其境者,是不会有那样强烈的对比感、物移感的。当时,海上的鸥群究竟都飞向了哪里?如今高飞清鸣的百灵鸟,又是从何而来?时光荏苒,海浪变成了无尽的草浪,你不能不感到不可思议。天阔地宽,山高水亦长,把多少个自然之秘,藏于其间?在苍阔的自然界,人群就像草莽,生生死死,枯枯荣荣,凭哪个圣者,也无法目睹这一变迁的全部过程。谁人可以回答,今天的巴彦红格尔大草地,在亿万斯年以前,是属于哪个鸥群的领地,是哪方海域的珊瑚群?我不知,你也不知,但飘逸在巴彦红格尔草地上的这一轮明月,不能不知。因为她以不熄的光辉,照耀过沧海,如今也来普照这万千生灵依偎而存的——大草地。

  现在,让我们一同仰视这清明辽阔的天空。那一轮慈母般的明月,正在焕然升起。从蒙古包套那(天窗)宛然升起的那一缕熬煮奶茶的炊烟,还没有消散,而牛和羊群正欲归牧。夕晖即去,在天际留得一点点榴红色的云翳,在暮色里美丽着。

  于是,包房右侧的那一辆勒勒车,和圈卧车辕间的那一只牧羊犬尼斯嘎(飞子) ,渐渐地被朦胧夜气,笼为剪影。包房也从白色渐渐变为带有光泽的银白色——这便是牧人的家,蒙古族人的生存之地。月光神奇地描摹,使它变得十分的庄严、慈祥、温馨。此刻,奶茶开始飘起香来,并被微风推向遥远。这,许是一种敬天地的日常仪式,也是对离鞍故人的相忆祭祀。这茶香,要比酒香更温馨、更柔缦、更具浸透力。无论亲人们魂在何处,都能闻香而寐,梦回草原故地。

  这雄性的蒙古高原,辽阔的大草地,是蒙古族人的摇篮,也是墓园。生生死死,都在这里。这里的人,生时闻着草香花香落地,死也亦然。无论时代怎样变得阔绰、时尚、超前,马背永远是蒙古族人的立身之高地。我相信,最为古老、最为自然的,仍是人类之最终归宿。因为人是自然之人,而非源于堂皇之殿。返璞归真,绝非仅仅是一句虚词。

  这一片草地、这一片月光下的巴彦红格尔草地,给我的启蒙,远超于圣贤们的教诲。是的,对一个马背上的民族而言,铁蹄和远征,不该是他的主旨。而在这一片慈悲的草地上,安静的、无忧无虑的、无争无夺的、平和的生活,才是根本。与此同时,任何人对这一片草地的践踏和劫掠,又都是罪恶。因为这里是一个民族的生存之地,是叫做——家的地方。就像如今,去强拆人家赖以生存的“窝”一样,是天理难容的罪恶行径,必遭天谴的,无论你的理由,有多么的堂皇。

  这一片叫做巴彦红格尔的草地,又何止是牧人和牛马驼羊的共同家园,也是野狼、野狐、野羊、野兔、野驴们的共同家园。在60年代,这里的草地显得很平和、很安谧。不闻开山的炮声,不闻采煤机械的轰鸣声。夜晚,从住处走出一里多地,就见一处小淖尔(湖与泡子之间) ,假如你躲在芨芨草丛后边窥视,就可目睹野兽们绕湖饮水的和谐画面。它们各不相扰,不怀敌意。也不知为什么,白天是天敌的野兽们,在慈爱的月光下,则是和安的、友好的。于是我相信,环境有时会改变人和其他一切动物的思维和行为方式。

  那时候,草原上的兔子是不怎么惧人的,经常跑到离蒙古包很近的地方卧着,好像是来走亲访友似的。老额吉,见此就轻言慢语:霍若嘿霍若嘿(可怜可怜) 。在白天或夜晚,常有鹤类和大雁在草地和淖尔边,闲闲地散步。有时落在闲散啃草的牛马羊之间,无忧地引颈叫着,拍打着翅膀,亮出各自的技艺。

  草原上的牧羊犬一般不怎么狂吠,除了闻到狼的气味,对其他野兽的光顾,均充耳不睬。夜晚和白天,有时也叫它两声,那是来给主人报信的:有人走近,或者别家走丢的牛羊接近了领地。草原上,几乎没有鬼故事流传,许是环境使然吧。那时候,几十里几百里,只有一座或几座蒙古包是很平常的事。人与人之间,少有猜疑、争斗或者偷盗之事发生。草原人,一般都少言寡语。一年所说的话,还没有城市人一个月说的话要多。这样的时候,很难把他们与呼啸着征战的人群联系起来。

  草原人,不是没有警惕性,只是叫人疑惑恐惧的事件很少发生。人如斯,牧羊犬或者牛羊群,也都如斯。我在巴彦红格尔一个牧人家里过夜,就是晚上看守牛羊群。一般在月夜都太平无事,只有在风雨交加之夜,有狼才摸着来。见狼来,牛羊都是十分敏感的。霍地一下都站立起来,公羊公牛冲到外围,尖角朝外,眼睛发蓝,表现出时刻准备抵抗的架势。这是安谧草原的另一面。说明草原,并非天堂,也非世外桃源,牛马驼羊,也还是有很高的警觉。

  我在那里,守夜三月余。到半夜的确很困,但可以喝奶茶提提精神之外,更有清新的野草香和野花香,不时地前来诱惑我的嗅觉,使我立马精神起来。尤其,夜晚时分的沙葱花香,香得可以浸入你的骨髓,浑身的舒坦不说,也会驱散你的困盹和疲惫。此外,头上的那一轮明月,缓缓行走在高朗的天空,随时随地陪伴着你,让你觉察到她柔美可亲的存在。这时的巴彦红格尔草地,是深沉的、空旷的,像一位沉思中的哲人,使你不由地轻轻哼起蒙古族一首最古老的民歌《天上的风》 :“天上的风啊动荡不定,世上的人啊不能永生。长生的琼浆谁人喝过,当我们相聚时,欢乐吧朋友们……”

  在月光下也不难发现,在离你不远的草丛里,有一朵萨日娜花,在微风中摇曳着,像醉态中的仙子,凝视着你。她乃独行侠,喜欢独行。花瓣,优美地向下卷曲着,犹如一撮圣火将要燃烧。她比草丛站得稍高一些,让人一目了然。她和明月安静地遥相呼应,仿佛有什么约定似的。

  当黎明到来之时,明月便悄悄然移向西南,淡淡地高悬于天之一角。像是归牧之后,踏着空蒙夜色准备归家的牧羊女。而萨日娜花,则不能自已地打起盹来,在朦胧中忽略了黎明之到来。而百灵鸟,则一群群地扑棱棱飞起,翩然起舞,羽毛上的黎明之光,白里透红,甚是养眼。她们仿佛要为即将离去的那轮明月,唱起《何日君再来》 。这便是,巴彦红格尔草地的明月夜。几十年岁月飘逝而去,然而,它仍使我魂牵梦绕,记忆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