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的“国际”
栏目:笔荟
作者:刘巽达  来源:中国艺术报

  以前用到“国际”这个词,一般是在正式场合或者正式行文,日常生活不会轻易染指这个严肃词语。而且长期被教育“外交无小事” ,因此我一到和老外打交道的场合,就不免“自我膨胀” ,以为自己就是一张“中国名片” ,必须时刻注意不卑不亢、落落大方的形象,不要有所闪失。这当然也没什么错,然而太过矜持,免不了有点不自然,仿佛进入角色在演对手戏。后来,老外见多了,出国也出多了,才渐渐松弛下来,有时还用夹生英语与老外瞎侃,万一交流不畅,就用手势比划,彼此心领神会,笑逐颜开。

  近些年,对“国际”的感受更深,几乎成了每日围绕身边的现实。

  就说我居住的这幢大楼吧,也许地段太“黄金” ,住户们被渐渐蚕食,演变成名副其实的商住两用楼,甚至以商为主,住户锐减。好在我的作息时间并不严格按照朝九晚五的规律,所以基本与上班族错峰。多年来,人来人往,却没有熟悉的邻居,倒是记住了几张老外面孔。一则异族刀削斧砍的线条容易与吾族区别,二则他们无论是空手而归还是牵狗溜达,见面总会礼让或打招呼,遂留下印象。眼下,大抵口碑加上扎堆的共性,老外有明显增长趋势,我在上下电梯时,每每遇上形形色色的老外,或行色匆匆,或休闲懒散,一副“把异乡当家乡”的主人翁姿态。

  最让我诧异的是,有一天我打点行装准备出国旅游,一开门,但见走廊上呜呜泱泱、黑白黄年轻老外云集,清一色奇高个子,仿佛这儿是T台的后台,他们正静候出场。遂推测,肯定是斜对门的那个文化公司在招聘模特。新媒体一发布一呼百应,平地里就冒出那么多帅气靓丽的男女老外跃跃欲试。由此可以想见,我所处的城市有多少老外们在这儿谋生啊,他们蛰伏于各处,一有风吹草动,便无孔不入,重新将这儿视作冒险家的乐园。其实“冒险家的乐园”不必为贬义词所专美,就字面意义颇为蕴藉。或许,这是今天大上海活力的代名词。

  由于老外云集,附近渐渐出现了老外开的店。有一天晚上,我突然发现某个玻璃橱窗成了“发光油画”展示厅,第二天白天再一看,还是那些画,凹凸有致,立体感强,并没有耀眼的成分。原来画上用的是夜光颜料,一到黑夜,自然发光,非常绚丽。一个老外沉静地坐在沙发上,并不和顾客搭讪,一看就是画店老板。我就免不了推想,或许不多久,形形色色的艺术经营店就会蔓延开来,国外的艺术品就会蜂拥而入,这是基本没有悬念的。因为我家附近的芮欧、嘉里、恒隆、泰富,乃至“申活馆”里,已经充斥着来自海外的“新生活方式”升级日用品,人们的生活品质在不知不觉中提升了。

  周日白天,偶尔下楼到静安公园闲庭信步,居然发现这儿成了老外们名副其实的家园。有的情侣双双依偎在荷花池边,情话绵绵或默默无语;有的捧着书本,沉浸其中;也有的三五成群,在做抛球游戏;更多的是围着草坪快步健身……他们拖鞋短裤,一副短打,显然租住在附近,或许有些就是我的邻居。令我感慨的是,他们在阳光下可以毫不挪窝地凝固整整一天,我都回家睡罢午觉了,再入公园,他们依然粘在原地,陶然沉醉,真会享受生活啊。可不是嘛,难道要他们在蜗居里度周末? “水光潋滟晴方好”的日子,他们才不会辜负呢,何况是在家门口。咱们的家园就这样自自然然地成了他们的家园,国际都市的日常面貌就这样被写就。

  还有一次偶然的遭遇,让我领教了老外们的生存能力和生存方式。那天,正徜徉于地铁通向大商场的某条创意设计走廊,突然发现某个空间挤满了打扮时尚的青年老外。走近才发现,原来这儿冒出了一堆“临时摊位” ,老外们铺展开他们的商品在兜售。拙荆属于“衣橱里永远少一件衣服”的人,看到几件别致的大衣挂在衣架上,就走不动路了,遂向摊主问价试衣。摊主是个伦敦姑娘,起初用汉语勉强交流,渐渐就找不到词了,于是改用英语。在结结巴巴的中英文交流后,买卖成交,彼此欢颜。临别,伦敦姑娘有点害羞地向拙荆提议,能否留下联系方式,以期彼此互学语言,共同长进。自然OK。于是不久,伦敦姑娘就偶尔登临寒舍,中英文夹花聊天,互有进益。在交流中得知,她是跟着香港男友来上海的,白天男友上班,她闲着无事,就租了某个店面的一部分,经营各式各样的首饰和衣服,这些衣服的式样都是她自己设计的。我们光顾了她开在以前“法租界”的店,还真是别致。她说像她这样的人在上海不少,各自经营自己的特色。怪不得一有机会,他们会从四面八方冒将出来,荟萃一处。我这个书生就免不了感慨,人家可真是“国际人士”啊,哪儿“宜居”就在哪儿落地生根,毫无挂碍。他们真会选宜居地,上海以前的法租界是最像欧洲的所在,即使历经风云变幻,容貌依旧,老外们穿行其间,真是十分协调,俨然欧洲再造,怪不得他们首选此处。

  “身边的国际”远远不止这些。附近的高档商务楼里除了老外,还有形形色色的“海龟” ,他们西装革履,裙裾飘飘,中午与老外同事一同用餐,外语随口就来。这样的人群有日益增长的趋势。也难怪,就我的人际关系而言,几乎十之八九有孩子在国外留学或学成归来,忽而回沪,忽而飞离,进进出出早已是家常便饭。现在去哪个遥远国家旅游度假,就像出门购物一样,说走就走。随着免签与落地签名单的加长,往“国际”上随便周游已然成为寻常市民的日常功课。我自己的孩子虽然远在加拿大留学,但每天打开微信,便知她的行踪,想叮嘱什么,视频聊天就是,完全没有“国际”的深沟大壑,地球已然“村”化。

  作为文坛一员,有时不免嗟叹:这些“身边的国际”种种,已经在高度改写我们的生活,可是我们的作家艺术家,似乎对这份真实的生活熟视无睹,或故作陌生。好像一说接地气,就是石库门窄弄堂、小市民穷计较,仿佛这才是真实的上海。殊不知生活洪流滚滚向前,大多数人的生活方式已经被改写得面目全非。当年茅盾写出《子夜》 ,将旧上海描摹得出神入化,而今日的十里洋场,无疑另有一番魔力与魅力。除了浮面的景致展览,如何勾勒现代精神裹挟下的新人物、新事物,应该成为生活在魔都的作家艺术家的创作自觉。黄土地有黄土地的魅力,大都市有大都市的魔力。然而不能不说,展现黄土地的魅力,文学艺术家们轻车熟路,佳作迭出,而呈现大都市的魔力似乎乏善可陈。当然捕捉变化是有难度的,但也提供了具有诱惑的挑战,挑战的是艺术家们的想象力、创造力、思想力。

  “身边的国际”元素越多,应该越利于创造具有国际范儿的文艺作品。但现实问题是,我们经常身心处于“都市里的村庄” :一方面,生活境地和生活方式与“国际”日益接轨;另一方面,我们的精神状态经常停留在封闭阶段。新媒体风驰电掣,出国门分分秒秒,历史已经进入不可逆转的“国际社会” 。如何让我们的身心和头脑真正“国际”起来,这委实成为一个文化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