囡囡的山
栏目:心语
作者:李硕儒  来源:中国艺术报

  回旧金山的第二天,晶晶就对我说:爸,囡囡听说你回来了,想看看你,并请你吃饭,她想问你哪天有时间?囡囡是晶晶的表妹,小她一个月,她大姨的女儿。30多年前,她们一个在北京一个在上海,偶尔见面,两个小姑娘总是叽叽喳喳,或比谁的小辫子长谁的小辫子短,或玩过家家捉迷藏,八九岁时,她们双双随父母来到旧金山,如今都已成家立业,为人妇为人母。她对我们这古稀之年的长辈还有这份情,我在高兴之余不由生起一种幽默:要请我就好,何必这么郑重其事!你告诉她哪天都行,只要吃得好。

  女儿笑了:老爸哪儿都好,就是嘴馋。之后她收住笑说:她要在山上请我们,自做自助。

  我的时差还没转过来,吃她顿饭还要罚我上山?这……我故作不情愿地说。

  是这样的,囡囡在金门桥北买了座山,她先生安迪正在那里施工,她想请你去看看,你若不愿去,就……

  我知道女儿已看出我卖的关子,迫不及待地说:我愿意去,我们的第二代居然在美国买了一座山,我岂能不愿去看!

  女儿呵呵笑着:那我这就给囡囡电话,我们明天就去。

  第二天清晨,女儿和女婿Yon各驾一车,我们一家老少过金门桥,沿88号公路,跨平原,跃丘陵,直奔克洛弗代尔山。大约两小时后,已经大山横亘,他俩只能开足马力,盘桓而上。这山虽不奇绝,却是蓊蓊郁郁,满山堆绿,千年古树百年古木,有的挺拔矗天,有的虬枝盘旋,细看,多为松树,橡树,香杉树,榶槭树……要是在中国,这样的远山、古木,定会有悠长的历史,美妙的故事,可在美国这个历史荒芜的年轻国度,你问天问地再想穷尽追问,也没人回答得出这山自何来树系何宗,何况我面对的仅仅是我身边的Yon!他虽从小长在旧金山,以他的专业阅历也说不出这些来龙去脉。我只能望山兴叹,叹它的古老,叹它的浑厚,叹它绿的沧桑,叹它根的空茫。汽车仍在嗡嗡地吃力地盘桓,刚到一块较平缓的空地,就听到远方传来一阵乒乒乓乓楔凿木桩的声音,再往前行,就见一篷白色帐篷的篷布在山风中飘飘荡荡。我们刚停下车,囡囡就跑上前来拥抱我说:两年多没见姨夫了,真高兴你能来山里。

  你都当了山大王了,我哪敢不来朝拜?

  山大王?朝拜?囡囡笑眯眯地喃喃着,这个八岁就辞国来美、已经美国化的姑娘显然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

  走在她一旁的先我而到的她的父亲提醒她:忘了小时候给你讲过的宋江、武松了?

  她明白了,抬起头,指着刚刚放下斧头朝我们走来的丈夫说:山,山大王是他,安迪,我嘛,应该是什么……

  还是她父亲接着说:还用想?你至多是个压寨夫人。

  大家笑过一阵,我才说:你和你爸虽都是医学博士,可你爸还是比你有学问。因为他从来不肯丢下武侠小说。

  就在囡囡笑着将头靠在她爸胸前的时候,安迪过来拥抱了我。虽是亲戚,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因为这几年我常在北京,他们结婚也没赶来参加婚礼。但我知道他是美籍英国人,父母姐妹都在英国,独他一人任美国《地理》杂志摄影记者,这是个令人心仪的职业。没想到,如今站在我面前的却是这么一位高高瘦瘦脸上长满硬扎扎胡茬满身是土的山里人!他与Yon却没有多少客套,两个同样一米九多的高个子一见面就互搂对方的肩走向安迪的工地。一会儿就听到他们楔木板凿水管的声音。原来,安迪正在造他们计划临时居住的帐篷和汲山泉水上山的自来水管。因为已到中午,妻率晶晶和我的两个外孙女Amber (12岁) 、 Ariel (10岁)在临时煤气灶上用自带的蔬菜、香肠、鸡蛋做饭,囡囡则发动起越野车邀我和其父攀登山顶,她一路开车一路介绍她的高山领地。大约半小时后,我们站在山的顶峰,只见上有蓝天白云,脚下葱葱郁郁,不时有雾岚飘绕。从她的介绍得知,这山海拔两千多米,并不全是她的,她只买了一百四十多英亩,言下之意,她的山并不大。我不解的是,他们一个医学博士、世界知名泌尿外科专家,一个著名的摄影师,何以在距旧金山三百多公里的地方买这么一片山?

  囡囡笑笑说,就因为觉得这里好,这么纯净,这么远,没有一点城市的喧噪,工作五天后,带着孩子一家三口在山里种种菜、养养蘑菇,完全吃自己种下的纯天然食品,孩子从小就能与山为伴与树为伴与鸟和松鼠为伴,这有多好!

  我知道,她从来与别人不同。别人多喜欢去欧洲、南美洲、中国和东南亚旅游,她则更愿意去非洲、尼泊尔等穷困、偏僻趋于原始的地方漫游。做了医生后,差不多每一两年她就要自费去非洲最贫困的地方为那里最需要的人们义务巡诊治疗。我于是问:安迪呢,他跟你想的一样吗?还要天天在这大山里干活?

  呵呵,他太高兴了。他原本在英国一座小城长大,父亲是那里一名有名的兽医,还开了一家不大的兽医院,所以他从小就喜欢山野和动物;后来,他姐姐买了一片山,在山上养了不少马,这就更让他垂涎欲滴,只是后来来美国上学工作,才断了山野梦……

  哦,原来如今是在续他的少年梦了。我接着说,可这梦续来不易呢,吃在山上住在山上,白天还要是一个人造房引水,他……

  囡囡看着我说,你是怕他嫌苦嫌累?我点点头:难道不是?

  囡囡笑出了声:他正乐此不疲呢!

  我真的不解。

  姨夫不知道,这正是他生活的常态,也是他最喜欢的生活方式。她见我仍是不解地望着她,于是说,他们这种摄影师,多半是在野外工作,有时去非洲拍摄动物,无论是旷野还是原始森林,蹲伏起来动辄几天几夜,为了镜头美,还要锯树搭景,如今为自己引水造屋岂不惬意又快意!

  造屋还好,可两千多米的高山,从山下引水就……

  她用手一指,不用从山下引水,你看那水塔,朝着她指点的方向,果见平缓处有一高大的水泥圆桶式建筑,这就是安迪自己建起的水塔。囡囡告诉我,因为山多高水多高,水塔里装的全是自引的清冽山泉水。

  我这才明白,这就是他们自己营造的回归自然的生活方式,而且不止在结果的享受,更乐在自我劳作的过程。当我们回到安迪和Yon搭好的帐篷时,晶晶他们的露营饭菜已经做好,Amber、 Ariel和囡囡那刚满三岁的女儿慕理正在追逐着自养的鸡和狗满山疯跑。

  囡囡朝晶晶调侃说:你倒会偷懒,一个建筑管理师不帮我们造房子,倒躲在这里烧菜!

  这大山是安迪的天地, Yon能做个小工就不错,哪能用得上我!

  两姐妹调侃着,又咯咯笑起来,笑声在山里回荡,好像满山都是她们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