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使往事如烟消
栏目:旅途
作者:茶仙  来源:中国艺术报

  很多人对样板戏《沙家浜》中沙奶奶骂刁德一是汉奸走狗的那个唱段都耳熟能详:八一三,日寇在上海打了仗,江南国土遭沦亡,尸骨成堆鲜血淌……不过,唱归唱,我们有多少人问过,这些尸骨的姓名是什么?到底有多少中国的将士百姓的尸骨堆积成山?我们有“甘洒热血写春秋”的壮志,我们有“埋骨何须桑梓地”的豪情。然而,谁能告诉我,还有多少人记得抗日战争中为国捐躯的川军将士?

  前些日子,我又去了一趟曾经雪雁留爪十年之久的德国黑森州古城布朗菲斯。怀旧之情,把我引回曾客居其中的那栋三层古屋。多少回,在那栋百年古屋中,我久久地凭窗伫望对面这座千年古堡,拍下了上千张她四季晨昏云遮雾掩的倩影。

  这天,在阴冷的寒风中,我又来重访旧地,在故居门前留影之后,又走进布朗菲斯的宫门,穿过三重卫城城门,拾阶而上,走到了有大吊门的内宫禁地大门前。这里就是德国电影《古堡幽灵》的一个著名的拍摄景点。几百米长的踩得发亮的石阶上,三三两两来自欧洲各国的游人,在进入吊桥禁地大门之前,都会顺道被左边一个青铜像吸引过去。这是一个戴着头巾,怀抱婴儿的圣母铜像,她站在那里,沉郁的目光,凝视着周围一片低矮的围墙上用阳文铸在一块块青铜板上的密密麻麻的字。这是布朗菲斯阵亡居民将士纪念墙。围墙高一米多一点。靠近围墙,朝山下远眺,茂密的森林,起伏的丘陵,就尽收眼底。同石头围墙早已融为一体的一排排青铜板上,是一战和二战中,这个城市阵亡的将士和居民的姓名,他们的生日和忌日。

  我同各国来的游人一起,慢慢阅读那青铜板上的姓名,计算着他们阵亡那天的年龄。我发现,死者大部分都是青年人。我的心开始往下沉,接着,又飘起来,慢慢离开布朗菲斯巍峨的宫殿,悠悠忽忽,朝我的故国,朝我的故土四川,朝我的故乡成都飞去。我心中冒出一股从未有过的自我认同感:我,是个成都人!一股股喉咙酸涩,一阵阵心潭搅动翻腾,我艰难地忍住眼眶中打转的泪水,心在呼喊:我们成都人,我们川人那些为国捐躯的儿女的尸骨何在? !德国人这样缅怀他们这个城市曾经失去的儿女,而我们呢?有多少人还记得他们?姓什么叫什么?阵亡捐躯之年月日?我们川人的后人,何处去凭吊,去缅怀纪念我们这些民族的英雄先烈?为了保卫我们国家不被日寇铁蹄践踏,明知蒋介石为了保存嫡系实力,而远调装备差的“杂牌川军”从大后方四川万里迢迢,东赴昆山大场,但是,川军将士们仍然以国家民族存亡为重,慷慨赴死,挥师出川,奔赴遥远的淞沪战场。先父也是其中一员,随川军从重庆出发,经过汤口的时候,他对憧憬已久的黄山万分不舍,但是无可奈何只好昼夜兼程,同黄山擦肩而过,随军奔赴淞沪战场。这是抗战爆发后国军同日军的全面战争中,最惨烈的一场战役,就是“尸骨成山”的“八一三”开始的淞沪会战。川军阵亡将士的尸骨,该堆积成了怎样高耸的尸山?捐躯川军将士的碧血,该汇集成了怎样澎湃的血河? !抗战爆发,热血先父也投笔从戎,以重庆报社编辑记者身份考入川军某师,随军赴东战场参加淞沪战役。但是,被腐败涣散了军心的国军,哪里能是日寇的对手,不久就被日寇打得溃不成军,而最后蒋介石不得不下令撤军之后,在大场负伤的先父,亲身经历了兵败如山倒的国难。他有一首诗记录国军的惨败和国家领导无所作为,他写道:

  短衣持剑忆戎行

    策马东南几战场

    减灶昆山销甲帐

    射书宁国裹身疮

    烧舟间谍谋应密

    骞纛先锋报已亡

    当日陪京清议久

    坐看城郭失金汤

  他在随军朝南京方向大溃散的路上写的《藕池口夜泊》这首诗中,还写下了他眼睁睁看着国家在日寇铁蹄下失地丢城的怨愤:

  角声吹梦落江寒

    万马奔腾到枕间

  唯有岳王能守土(岳飞)

  惊传石子竟遗关(石敬瑭)

  西迁重鼎空神策(迁都重庆陪都)

    北望长城树国藩

    破碎金瓯谁管得

    流亡曲唱念家山

  当先父所在国军从大场溃退至南京,他只见到一片荒城。他在西返四川之前的路途中,在《南京即事》这首诗中写道:

  吹竹何年见凤凰

    蜀云西顾意苍凉

    每闻父老哀天宝

    肯信江山付靖康

    细雨孤帆瓜步远

    斜阳乔木孝陵荒

    无情最是秦淮水

    犹照吴姬试晚妆

  值得重笔直书的,必须提到在抗战中让日军闻风丧胆的川军名将郭勋祺将军,在包围歼灭日军一部的战斗中,左大腿中枪,不下战场,直到将几百日寇全歼才被抬去医治,而伤口已经化脓。也是这位在保卫民族生死存亡的抗战中威名赫赫的川军名将郭勋琪将军,在解放军即将解放四川的时候,以他个人的名望和人品,策反了成都驻军的最有实力的国军将领发动起义,投诚解放军,使成都得以和平解放。我们知道傅作义将军对和平解放北京的贡献。而解放军兵不血刃,入主成都,也同样避免了国军和解放军的国人内斗血战,自相残杀。更要紧的,是因此而让为抗日战争奉献出三百万青壮年川人的四川人民,免受了再一次生灵涂炭的大劫难。我盼望着,当我有生之年如果能再回成都看看,在宽巷子、窄巷子、文君路、琴台路、书法路、春熙路的商业闹市,或者史称“成都郊外第一公园”的望江楼或者刘湘墓附近,能有人建造一座郭勋祺将军的青铜像,铜像周围一圈墙上,也像布朗菲斯宫的阵亡居民纪念姓名铜牌一样,把川军在淞沪抗战中阵亡的将士姓名,铸成青铜名牌,镶嵌在围墙上供后世瞻仰凭吊。德国人能缅怀他们的先人,我们有数千年儒雅文化的华人难道就没有一颗知恩感恩之心么?

茶 仙(旅德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