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的桑树
栏目:城事
作者:徐鲁  来源:中国艺术报

  我所居住的东湖路靠近梨园的地方,曾经有一棵巨大的桑树,每年春天,都会结出满树紫红色的桑葚。像这样高大的、能结出满树桑葚的桑树,在城市里是难得见到的。因此,我曾颇为得意地向朋友们炫耀过,我家住在这棵大桑树旁边。

  之所以会有这种炫耀和得意,是因为我曾经为给女儿寻找几片小小的绿色桑叶,而在这个城市到处奔波过。那时女儿正在读一年级,我家还没有搬到东湖路上的时候。有天中午,女儿双手捧着一个小纸盒,兴奋地冲我大叫着:“爸爸,蚕宝宝!快看啊,蚕宝宝! ”原来,她用自己买橡皮的钱,从校门口的小摊上买了四只白色的小蚕回来。

  呵,小蚕儿!我也有好多年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小蚕了。记得小时候在胶东乡下,我每年春天都要养一些蚕儿的。那时候,村里村外都有很多高大的桑树。冬天,人们把一棵棵桑树砍剪成光秃秃的像拳头一样的树杈,俗名“桑拳” 。春天一到,清明前后,粗大的桑拳上发出许多嫩条,长满嫩绿的桑叶,仿佛一夜之间便树茂叶阔,可以采摘桑叶来喂养蚕儿了。当桑葚成熟的时候,爬上树去,我们还可以吃到乌紫多汁的桑葚,有时吃得满嘴乌紫乌紫的,像擦了紫色的口红。

  那时候我们养蚕,还有一个小小目的,就是收集“蚕屎” 。把一粒粒的蚕屎打扫起来,晒干,积攒多了,就可以装进一个小口袋里,晚上睡觉时放在枕头边,是可以保护眼睛的。记得林海音先生在《城南旧事》里就写到过,惠安馆里的“疯子”秀贞,有一阵子也在仔细地打扫蚕屎,预备装成一个小枕头,送给“思康三叔”用,因为他每天看书,秀贞怕他把眼睛看坏了。不仅如此,秀贞养的那盒蚕,已经开始吐丝了,她还想用这些蚕丝给她的“小桂子”装墨盒用呢。

  四只小小的蚕宝宝,唤起了我童年时代的一些美好记忆。当然,更兴奋的还是女儿了。我们为蚕宝宝换了一个更大的纸盒子,然后铺上了仅有的几片碧绿的桑叶。蚕宝宝长得很快,每天都变一个样子。当然,它们吃得也很多,从早到晚,好像一刻也不停地在吃桑叶。

  眼看十片桑叶就要被它们吃光了,我和女儿都有点着急了。我向人们打听,附近什么地方有桑树,在哪里可以采到桑叶,他们都摇摇头,好像都没注意到哪里有桑树。

  十片桑叶,仅有的十片桑叶,终于被四只正在长身体的小蚕吞吃光了,而我仍然没有打听到桑叶的着落。四只小蚕饥饿难忍,身体不停地扭动着,在寻找着食物,我和女儿看着都觉得心痛,可又毫无办法,女儿急得直掉眼泪,摘来最青、最嫩的小白菜叶子喂小蚕吃,但蚕儿们尝也不尝。

  终于,院子里的一个读五年级的小弟弟告诉我,他知道在哪里有一棵桑树,他曾去那儿摘过桑叶,不过那地方很远。“管它有多远呢,快带我去! ”炎热的正午,我拉上小男孩就上了公交车。坐了四五站路,下了车,又拐过一条胡同,我们果然找到了一棵桑树——一棵真正的桑树。可是,这是一棵什么样的桑树呢?树干、树杈、细枝都在,就是没有桑叶,一片也没有!我还从未见过桑叶被人采摘得如此干净的桑树。可怜的桑树,在这个春天和夏天里,不知道被多少人采摘过了呵!连树梢上的小芽都好像被人摘去了!

  我于是想到,这么大一个城市,也许正有不少孩子像我的女儿一样,面对着自己喂养的几只小蚕儿流泪呢。因为,这个城市也许为他们准备下了很多很多东西,可就是没有想到,再为孩子们准备几棵绿色的桑树。

  没有找到桑叶,怎么回去向女儿说呢?那四只小蚕,岂不是只好看着它们饿死么?唉,如果是那样,女儿的心里该多么难过!——我这做父亲的,还有什么用呢!连几片桑叶都找不到。

  “想想看,还有什么办法,还有什么地方,能够找到桑叶? ”我有点可怜巴巴地望着带我来的小男孩了。

  “坐‘的士’ ,到郊外的植物园去,那里可以买到桑叶。 ”小男孩说。我一听,心中大喜。对呀,植物园里,肯定有桑树的。为了拯救那四只小蚕的生命,我拉上小男孩,叫上一辆出租车,又直奔市郊的植物园而去。

  我们果然在那里买到了新鲜的、绿色的桑叶,而且买了很多很多,足够四只小蚕儿吃一生的。小男孩说,把新鲜的桑叶用食品袋扎好,像放蔬菜一样放在冰箱里,整个夏天,小蚕儿都有新鲜桑叶吃了。我说:“是呀是呀,你真明白。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更没想到的是,几年之后,我家搬到了东湖路上,我意外地发现,我们家竟与一棵高大的桑树为邻了。这就是我为此在好几年间颇为得意的原因了。

  可是,好景不长,就在去年,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这棵巨大的桑树,竟然在一夜之间被悄悄地砍伐了,先是只剩下一个粗大的树墩在那里,后来连树墩也没有了。

  是谁如此粗暴无情,竟然忍心伐倒了这么高大的一棵大桑树?还我桑树!——不,还给大家的桑树!我曾经满怀愤怒地给城建部门、园林部门、当地的晚报和其他媒体,甚至给市长办公室打过电话,表达了我的惋惜和抗议。最终我得到的解释有两种:一说是为了道路的扩建。而实际上,这棵大桑树根本就不靠近道路,根本不碍着道路什么事;另一种解释更令我啼笑皆非和愤懑无语,说是这棵桑树虽然并不靠近道路,但是靠近了一个小区的院子,桑与“丧”音同,院子里有桑树,不吉利,云云。

  “可是它已经在这里活了足有几十年了吧?它的年龄也许超过了我们居住在这里的许多人,你们有什么权利说要砍倒它就一夜之间砍倒了它?你们……你们还是人吗?你们还我桑树!还给大家桑树! ”我对着电话怒吼着。对方一定以为我是个疯子,不再说什么,就把电话挂了。

  真是欲哭无泪!一棵曾经令我那么得意和自豪的、每年都能结出满树满枝紫红色桑葚的大桑树,就这样从我居住的东湖路上永远地消失了。我从它粗壮和高大的样子来判断,它至少已经生长了五十年了。五十年历经风雨、艰辛走过的生命,一夜间就被粗暴地给终结了。愧我无力保护一棵无言的桑树。我只能写下这篇散文,作为对它的哀悼和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