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单弦调 百味人生谈
——观北京曲剧《我这一辈子》
栏目:品味
作者:李一赓  来源:中国艺术报

北京曲剧《我这一辈子》剧照

  总有些音色可以引发特定的联想——比如这三弦一响,脑中的思绪就会勾起属于四九城的独特记忆,这些老北京的小曲儿会把听众带入那黑白褪色的老照片中。由北京曲剧团带来的北京曲剧《我这一辈子》,近日在北京繁星戏剧村上演。如果说一首单弦曲是一张老照片,那么这一出曲剧,就是那拉洋片的木箱,将只属于北京的故事呈现在舞台之上。

  《我这一辈子》是老舍先生的一部中篇小说。小说讲述从清末到民国期间,“我”这个角色的悲惨一生。“我”贫民出身但苦学裱糊手艺,日子困难却有了小家;可老婆落跑,手艺被戗行,最终只能被迫当个月入六块的巡警。困苦的开始,无奈的生活,在经历晚年丧子之后,悲凉地死去。这是老舍先生具有时代印记的现实主义题材作品。故事本身的悲剧性,与北京曲剧在风格上是否合适,笔者在观看之前,一直在心中抱有疑问。作为以单弦牌子曲为主题的北京曲剧,旋律以大调为主,加上三弦本身轻快、跳跃的乐器风格,经常以表现家长里短、小情小爱见长。例如现在年轻人也耳熟能详的《探清水河》《送情郎》等,都是单弦曲的经典唱段。任何流传至今的艺术形式,一定有其独到之处——剧中在表现人物日常生活的时候,通常将旋律铺满唱段,充分发挥曲剧本身的艺术特色,将曲剧“接地气”的幽默叙事风格体现得淋漓尽致;而在表现人物困苦、控诉生活等桥段时,配乐将更多的听感空间让渡给演员本身的演唱,通过演员自身的表演来表现悲剧元素。这样的编排在观感上非常舒适,当观众与剧中角色在悲伤的情绪中达到共鸣的时候,适当减少单弦的表演更有助于剧中情境的表现。

  作为一部小剧场戏剧作品,除了曲剧本身的表演之外,导演白爱莲在剧中也加入不少其他艺术形式。首先,剧中使用了大量的现代舞元素。现代舞佐以曲剧的音乐,着实是一种独特的观剧体验。例如剧中主人公“我”,年轻时是一名裱糊匠,在叙述自己的裱糊技术时,其他演员用了大量舞蹈动作来拟态被裱糊的纸人;在“我”遭遇大清灭亡,被迫剪掉辫子时,演员们跟随鼓点舞动身体,颇有提线木偶的神态,令人印象深刻。其次,作为一部现实题材作品,并没有完全按照现实主义的手法排演——剧中从始至终贯穿着一只由人扮演的猫,这只猫游荡在时代与人际之中,既通过猫的境遇体现了时代的烙印,也将猫升格为一种意涵:生逢乱世,人猫无异。导演并没有拘泥于曲剧的传统表演形式,恰到好处地将传统戏曲艺术与其他艺术形式相结合,笔者对此非常认同。北京曲剧作为北京的地方戏,没有京昆这类大剧种在表现形式上的“规矩”,在剧种本身所蕴含的实验性与观众接受度上,是可以放开手脚大胆去“试”的。总的来说,导演在《我这一辈子》中加入的编排是有效且成功的。

  除了剧本本身与导演编排之外,导演在选择角色上也当行本色,显示出专业素养和独到眼力。该剧的演员们也都各具特色。据悉台上这些演员大部分是00后的新生力量,眼神中带着那么一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儿。虽然他们年纪不大,但在演出中能展现出“大家”风范。可能是曲剧本身的艺术风格所致,演员们在表演时所呈现出的松弛状态,好似这出戏他们已千排万演一般。剧中演员除了塑造现实人物之外,同时也承担了歌队的角色,演员们在角色与歌队之间无缝衔接、收放自如,有着超过自身年龄段的表演水平。

  演出当晚,笔者听闻主演王厚义得了急性肠胃炎,发烧至三十九度在后台打着点滴,这戏能否继续演出都成了未知数。然而开场钟声如期而至,演出正常开始。繁星戏剧村的一剧场纵深较浅,坐在第二排的笔者从头至尾除了看到王厚义脸上豆大的汗珠止不住滴落之外,其动作及演唱都非常优异。直到谢幕时,放松下来的王厚义才在其他演员的搀扶下,露出了一丝疲态。戏剧人常说:“戏比天大”,这一场演出笔者也算是见识了这位年轻演员的从艺原则与骨气。但笔者想要说的重点并不仅是夸赞这位年轻人的敬业,而是在这场表演之中,人物的状态与角色在一定的程度上达到了统一。老话叫“歪打正着”。笔者翻看了一些《我这一辈子》的视频片段,演员王厚义身形高大,在塑造角色时能看到一股子年轻人身上的自信。然而笔者所看的这场演出中,他受到病痛的折磨,整个人呈现出与平时截然不同的“弱”与“缓”,与剧中“我”这个角色唯唯诺诺、胆小软弱的人物性格不谋而合,整场演出下来把人物刻画得惟妙惟肖。

  舞台上的演员是脆弱的,身体的一丝异样、观众席的一阵骚动、对手角色的一点变化,都会让演员分神,导致意外的发生;可正是这样的意外,也让演员彻底打碎对自己表演的“幻想”,可以对自己的角色进行再塑造。王厚义在这一次彻底的“打碎”中,由于不可抗力只能重新对角色进行塑造:他只是把基本动作做到位、唱段唱完整,就已经用尽全力,可也正是这样“不幸”并“偶然”的契机,让演员和角色在神态上高度一致。说到这里,并不是在提倡演员要带病演出,而是这位年轻人,在这样的巧合之下成功地塑造了角色。对于王厚义的未来,是值得拭目以待的。

  北京曲剧作为一个大城市的小剧种,有着它独特的生存哲学。百年前,这个城市经历过了太多的动荡——八国联军的洗劫、“张勋复辟”的闹剧、“卢沟桥事变”日寇入侵,这个城市的人民经历过的苦难实在是太多太多,就像《我这一辈子》剧中所说的一样:“这年月,死个人,跟死个鸡啊鸭啊,又有什么区别。”曲剧,作为这片苦难土地的原生艺术,也是与北京老百姓最水乳交融的艺术形式——它听上去欢快、俏皮,这是独属于京城百姓的生存之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哭也一天、笑也一天。在三弦的大调之中,蕴含的不仅是家长里短和男欢女爱,也有只属于这一方百姓的无奈与辛酸。期待北京曲剧团创作出更多属于北京的本土故事,让北京曲剧艺术在新时代的滋养下,开枝散叶,硕果累累。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话剧研究所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