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歌剧来,为音乐生
不留遗憾,不图虚名
——追忆作曲家王世光
栏目:忆故
作者:蒋力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曲家王世光 图片由作者提供

  中央歌剧院原院长、作曲家王世光先生4月28日遽然病逝,令我感到突然,一个月前,我还在他家与他闲话歌剧,带去的一位硕士生,也顺利地对他做了采访。而4月25日我去医院探望时,他已昏迷不醒。他的歌,清晰地在耳边“响”起。一年前的他,分明还是另一番模样。

  那时的王世光,头发花白、眼窝深陷、身躯佝偻、步履蹒跚,在家或外出,都已离不开拐棍了。但也偶尔能见到他搭着腿略显悠然地与友人对话,听他用言简意赅的语言(至多加上一两个辅助动作)阐述自己深思熟虑的艺术观,每每还流露出“天凉好个秋”或大而化之的心态。还能听到他一时兴起,底气、中气兼具的高歌,见他浮一小“白”,吸半支细烟。尽管他知道,两次癌症大手术后,这都是医嘱严禁的内容,只因为他还不情愿自己的音乐随生命绝尘而去。在生命和音乐之间,他懂得轻重取舍。

  十余年前,他的歌剧新作《山林之梦》首演后,他如释重负,转身投入对两部歌剧旧作《马可·波罗》和《第一百个新娘》的打谱整理。原来的手稿,一个音一个音地打进了电脑。虽然不敢说甚至不敢幻想,哪个戏何时何地可能再演,他仍固执地坚持做了下来。2021年初,回到中央歌剧院这个他称之为“家”的地方,面对排练场上的一众新人,他目光如炬地盯着他们对自己三十年前旧作的最新诠释,目光中自然还包含着期许。他八十岁生日前后,复排的歌剧《马可·波罗》,是文旅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舞台艺术精品创作工程”重点扶持剧目。于他而言,这是与首演隔了三十年的复排,无异于新排,演出用的就是他耗费两三年精力整理出的电子版总谱。下一个梦,该圆在哪里?有人期待阿凡提牵引“新娘”再亮相,更有人期盼再聆“长江交响”。

  歌曲《长江之歌》源自王世光为电视专题片《话说长江》写的主题曲,反复出现于片头片尾,编导对这段音乐的长度有严格的限制:不能超过58秒。这么短的音乐,观众记住了;这么短的音乐,不能唱出来,观众不满足了。于是有了征集歌词的活动,有了应征而来脱颖而出的胡宏伟的歌词。关于《长江之歌》,王世光讲过两件小事:电视台编导对那58秒音乐的要求是完整、贴切,有主题、有发展、特色鲜明。他写了七八稿,自己都有点不自信了,就去电视台看素材带,看到大江源头的冰凌滴下的水滴,看到终年积雪的山峰,看到长江浩荡入海,旋律从他心头渐渐涌出,落在纸上。摄制组挑来选去看中这首后,他立刻就把其他几稿丢到纸篓里了。后往谱子上填歌词时,“你有母亲的情怀”中的“母亲”一词,与音乐不吻合,倒字,他憋了半天,也想不出怎么改。夫人焦抒红过来看了一眼,说:“你把发索(低)对调一下,改成索(低)发,不就不倒字了吗?”照焦老师建议改去,果然顺畅了。听了这故事,我不由得感慨:一位作曲家,为电视片写的一段音乐,前有编导要求,后有歌词制约,“夹击”中完善的作品,竟成了唱遍神州的不朽之作。讲这故事的那天,是2018年的五四青年节,中央歌剧院一群老同志聚会。席间,坐在对面的茅沅先生(管弦乐曲《瑶族舞曲》的作者)说:“世光,要祝贺你。这几天,央视的《新闻联播》之后都在播放你的《长江之歌》。再次祝贺你写出这么好的作品!”

  于央视来说,有了《话说长江》之后,才有了《话说运河》。于王世光来说,有了这两部专题片,才有了他的主题曲,才有了由此衍生的《长江之歌》和《运河之歌》,有了湖北省歌剧舞剧院委约他创作的《长江交响曲》。海边出生、泉城长大的王世光,深知水与人类的命运关系,江河湖海,莫不出现在他的笔下。“长江”系列之外,他依据同名歌曲,创作了钢琴协奏曲《松花江上》;创作了大合唱《大河颂》;依据歌剧《洪湖赤卫队》,他创作了《洪湖交响曲》;创作了合唱《我们的名字叫大海》。

  作为歌曲作曲家的王世光,广为人知,但作为交响乐作曲家的王世光,至今少为人知。2015年,湖北省歌剧舞剧院主办了王世光的专场音乐会,当然不如在北京举办所能产生的影响力之大。

  清醒如斯人者,亦属少数。前些年,还有院团约他写歌剧,许以高酬,允配助手,他不为所动,高额稿酬和平庸剧作都没有打动他,靠“枪手”扶助甚至代笔的“合作法”未染拒沾。《大河颂》十五年后再唱,他又做了认真修改。甘肃某单位委约请他写《敦煌组歌》,他已答应接手,量力后却又退出。向歌剧来,为音乐生,不留遗憾,不图虚名。

  几十年来,王世光与歌剧结下了不解之缘。缘之起,早在他的中学时代。那时的王世光,酷爱唱歌,偶尔写歌(谱曲),但向往的目标是清华大学土木工程系,是去当一个建筑师而不是一个作曲家。1956年,中央实验歌剧院携两部歌剧到济南演出,身为高中生的王世光,作为剧场里最年轻的观众,自觉地接受了歌剧的启蒙。1992年,王世光为中央歌剧院四十周年院庆撰文写道:“我对歌剧院的认识是自1956年开始的。这一年,剧院演出的《刘胡兰》 《草原之歌》强烈地震撼了我的心。从此,我成为它的热诚的观众。”

  1958年,王世光考入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师从罗忠镕、萧淑娴、姚锦新、陈培勋和近日去世的吴式锴等名师,1963年毕业后,他进入音乐出版社(人民音乐出版社前身)做编辑,1976年10月调入中国歌剧团任专职作曲,接受了歌剧的洗礼。1977年复演的歌剧《白毛女》、1978年复演的歌剧《刘胡兰》、1985年为纪念冼星海而复演的歌剧《军民进行曲》,都有他的音乐贡献。前辈作曲家陈紫、刘炽、茅沅,比他小一些的黄安伦,组成了令人艳羡的创作团队。晚年,他不无骄傲地告诉我,2015年以来的新版《白毛女》,还能听出他配器的东西;《刘胡兰》中最有名的唱段“一道道水来一道道山”也是他的配器;而经他整理、配器的《军民进行曲》则收入了《冼星海全集》。

  配器这事,在作曲家看来,可能仅仅是个“活儿”,也可能不仅于此。王世光担任中央歌剧院院长那些年里,编配的事依然继续做,比如,为《唱支山歌给党听》改编了男声四重唱版。又如,剧院新年音乐会上演唱的乐队伴奏合唱版《青春舞曲》,也是他的配器。这个版本流传较广,但他配器这样的事,关注的人已经不多了。

  中国歌剧团后来分成两家,其中一半就是现在的中央歌剧院。这个院名,七十余年中几度更改,包括王世光的院长任上。1988年11月至2000年6月,王世光担任中央歌剧院院长,长达12年,其间一度更名为中央歌剧芭蕾舞剧院。在此期间,他的歌剧《马可·波罗》首演、公演,代表中直艺术院团参加第四届中国艺术节,获得“文华大奖”。他还实现了《图兰朵》的北京首演和持续演出。他带着《图兰朵》和《马可·波罗》两部大戏演到了中国台湾,开启了两岸文化交流的先河。他请来莫斯科大剧院的总导演安西莫夫,为中央歌剧院执导了《弄臣》和《驯悍记》。他的《第一百个新娘》,成为当年演出场次最多的歌剧,也演到了中国台湾和新加坡。他与澳门国际音乐节保持了良好的合作关系,连续7年,中央歌剧院交响乐团都是该音乐节歌剧演出的固定乐团。虽说没有经费引进这些世界经典剧目到国内演出,但最起码也锻炼了自己的队伍,增加了剧目积累。低成本的、锻炼青年演员的音乐会歌剧、音乐厅歌剧,也在那段时间里尝试推出。

  王世光的歌剧创作,历时三十余年,呈现的轨迹是:小歌剧《彭德怀坐轿》(根据湖南花鼓戏改编)——喜歌剧《第一百个新娘》——音乐剧《结婚奏鸣曲》——正歌剧《马可·波罗》——室内歌剧《山林之梦》。最后这个“室内歌剧”的概念是我的看法。没有充足的经费、足够的演员队伍去大剧场做大歌剧的时候,歌剧院也不能靠参与晚会、到酒店唱歌来维持生存,歌剧的本质不能丢。所以,直到2008年,他开始筹划《山林之梦》的创作时,在剧本的扉页上写下这样的提示:可以在大剧院演,也可以在小剧场演;可以用大型交响乐队,也可以用单管编制的小型乐队。这分明是为该剧的存活指引了大小不同的两个方向。我对他歌剧作品的概括是:五部歌剧,五种类型;无一重复,步步为营;渐入佳境,走向高峰。

  我记得王世光说过的两句话:“作曲是我终生追求的一种生活方式。”“如果把中国歌剧比作一条船,我甘愿为它当一辈子纤夫。”于此看来,当无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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