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历史中观照未来
——小记潍坊十笏园
栏目:文化行走
作者:刘一凡  来源:中国艺术报

十笏园的春雨楼 王云鹏 摄

  岁月,因沉淀而丰富;历史,因人文而厚重。今之岁月,好似一条深沉温柔的河,在不为人知的深处缓缓流淌,流过片刻,流向永恒,流过当下,流向曾经;流过憧憬,流向回忆;流过时代的褶皱,流向历史的归宿。在这条睿智的河水尽头,历史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扇又一扇的闸门,那些熟门熟路的、广为传颂的、偏安一隅的、不为人知的故事,在那里静静等待着来访者轻轻叩门。

  山东潍坊市,潍城区,胡家牌坊街49号,昨天与今天的某些片段,在这里交汇。

  这里还有一个名字:十笏园。

  笏,封建时代朝臣面见皇帝时拿的手板,玉石质地——也有竹制或象牙制的,外形狭长,体积不大,便携易带。十笏园,顾名思义,言此园面积紧凑、玲珑有致。园林的主人曾作《十笏园记》一文,文中直言“以其小而易就也,署其名曰十笏园,亦以其小而名之也。”因其小,所以便于修葺整理;亦因其小,故而方能精雕细琢。在这一方园林里,匠心独运的设计比比皆是,独树一帜的玄妙潜布四方,有如一世佳人于深闺之中不动声色,静等有缘之人掀开薄纱,于清晨日暮间一览芳容。

  由其小,方成其大。

  十笏园本是一座私家园林,始建于明代嘉靖年间,原为南京刑部郎中胡邦佐的故宅,后分别经陈兆鸾、郭熊飞两位大员购置修整,直到光绪年间,彼时的潍县首富丁善宝看中这块已近废弃的宅院,一番往来,丁善宝成为了这里新的主人。

  那时,他已届不惑之年。

  这位咸丰年间就衔至内阁中书的中年人,这位在当地早已成为年少有为又功成名就的典范,在接手这座方圆数千平方米的园林时,已饱受病痛折磨。不知在面对一整片荒芜不已的土地时,他会作何感想。百年之前发轫于欧洲大陆的工业革命的轰鸣,尚未传至这个庞大的帝国,更未染指这片静谧的小园。那时的时光,还不忍心按下快进键,还能放任这里的人们有足够的闲暇去品味人生、品尝百态、品评四下、品鉴光华。站在十笏园的门口,背靠着青黄的长街古巷,很难不让人遐想:这里曾经的主人,在设计翻修它时,是否已经隐隐约约嗅到了一丝时代与命运继而更迭的气息。

  那时的丁善宝,或许只想留给自己也留给后人一座安安静静、认认真真的宅院,为此,他开始花费越来越多的心思在园林的改造之中。得益于曾经山山水水的游历,得益于诸多好友名士的谋划,十笏园的重新修建工程,就在沉睡的岁月的尘埃中悄然开始。

  历史着笔于大局,我们却更愿意在无数细枝末节中探寻曾经发生的一切。那些重叠交叉在一起的过往岁月的痕迹里,为我们还原那一段时光提供了最为恰当的契机。在《十笏园记》中,丁善宝将心迹一一袒露:“余之构斯园也,以中年多病,治此以为养静之区,非侈逞台榭之观美,以贻后人之逸乐者。今与后人约:毋得藉此会匪朋,毋得藉此演杂剧……”这段话说得实实在在,不逞强,也不遮掩,寥寥数语,把修园的动机讲得透彻,把入园的规矩定得明白,又再三琢磨,终不放心,写下最后一句,让整段话有了一个平平安安又妥妥帖帖的落脚点,“泉石笑人,是无欲笑有欲,是淡泊笑功利,是自然笑人世”,每次读到这里,我总觉得这位落笔行文至此的园林主人,早已在数十载的浮沉岁月中见识过了人生百态,又在病痛之中领悟到了天道难违。他懂得无欲则刚,他清楚淡泊明志,他了解顺其自然,所以,这段文字与其说是告诫后人,不如说是慰藉自己。岁月的车轮滚滚向前,丁善宝想在车辙之间,为自己筑造一点留白、一方余韵。所以,这里的设置与布局,不求富丽堂皇,也毫无奢靡之气,在留白与余韵之间的,只是一位智者写下的再三节制的寓言。

  园林的布局简单之至,四周三线的安排,像是对北方四合院构造的借鉴与致敬。园子里由东到西,分成了三个部分。遍布其中的,是亭台楼榭、茶室书房、秀美假山与盈盈湖水。庭院面积虽然有限,但也巧妙安置了十笏草堂、深柳读书堂、静如山房、颂芬书屋、春雨楼、秋声馆、碧云斋、四照亭、稳如舟亭、漪岚亭、蔚秀亭、小沧浪亭等诗意盎然的景致。抬眼望去,目光所及之处,无不淡泊雅静,有江南气象。

  整个庭院修建一年有余,最终落成的景观是否完全契合主人的执着与初衷已经不得而知。面对着这一方静谧与美好,丁善宝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满足之后的欣慰?功成之后的快意?热闹之后的落寞?沉醉之后的笃定?过往把答案安放在了这座细腻通透的城堡之中,我们只知道,十笏园完工之后仅仅一年,它的主人就匆匆走完了人生最后的时光。

  丁善宝离开了这座故园,但这座园子里却写满了他的故事、他的向往、他的追求和他的遗憾。翻开厚重的史料,丁氏家族在潍县本土乐善好施的记载比比皆是,扶危济困之举难以胜数。在当地县志“义行”一册里,丁氏世家共有十六人有传存于其中,透过史书,我们得以见识这个曾经的豪门望族的另一个侧面。就在丁善宝买下这座宅院十年后,县里为彰其公益善举,专门修建了丁善宝善行坊,如果加上嘉庆年间的丁克成乐善好施坊和光绪年间的丁廷珍善行坊,丁氏祖孙似乎已经为这里的乡贤们立下了一座标杆般的丰碑。

  但丁善宝真正想要找寻的是什么?那时的人物、那时的过往、那时的心心念念与穷追不舍,都被卷进了风起云涌的缝隙之中,只窥一斑,未见全貌,那就不妨走进园中,用百年之后的所见所闻丈量所有被尘封的所思所想。

  喧闹是历史的常态,安静反而显得突如其来和难能可贵,它像是成百上千年无穷无尽的纷争之间,人类在喘息之余馈赠给自己的一份厚礼。在这份安静之中,十笏园来到了我们的面前——就像当初来到丁氏家族的名下一样,平和、知足、丰富又得体。园外,老巷古色古香,一抹泛黄青绿,渲染着岁月的轮回;园内,三两游人驻足,无边生机勃勃,诉说着未尽的韵味。

  踏入其中,才看到园分东西。院东多书舍,学习阅读、编书落字,各得其所;院西多住所,可歇息,可住宿,可隔窗观景,可闭门修身,一切都像是它们应该有的样子。沿着路线缓缓移步,不多时,一湖静水映入眼帘。水面上,亭台环绕,高低起伏,错落有致,设计得清楚,建造得也工整,串连几番回廊,浅显明朗,不做作,不炫耀,不争不抢,不偏不倚,不吞吞吐吐,不喧宾夺主,恪尽职守,于无声处收敛光芒,有士大夫之气。水面下,是接天风光的倒影,云入水,搅动一池涟漪,清风徐来,穿石入湖,水影波澜晃动间,似有耳语,曼声传来,引人心领神会,不胜自得,无忧无虑之间,仿佛时间定格于此。孔子推崇的“天人合一”,就在饱受儒学文化影响的鲁地之上的一个小小园林中,得到了最为忠实、最为彻底、最为鲜明也最为执拗的体现。自然界的触角,于秀美风景堆叠之处被善待、被延伸、被亲近、被书写,无处不在的大自然,在这里邂逅了它忠贞不二的追随者。

  庭院虽小,但景物丰盈,尤其名人题刻,在方寸之间,为这座朴拙而又精巧的院落,平添了几多人文风貌。

  十笏园建成之后几十年,岁月未曾剥离它的魅力,反而为它增添了无限风光。诗书传家,耕读继世,经过时光的发酵,这里的文化气息日渐浓厚,成为鲁东大地文人骚客的会集之地。凡达官显贵、文艺名士访潍间隙,总要来这里放松心境、游览美景。1925年,民国风云起伏不定,康有为在赴青岛避暑途中,亦曾来此园小住,成为这座园林承载时代吉光片羽的一个题注。

  而今,光影在这里驻足,又飞奔向前,不舍昼夜。物是人非,但芳华依旧、风采不减,让人流连忘返,沉醉于此间的每一个春夏秋冬、每一处宁静致远。十笏园,在经受了明清兴衰、民国动荡、新中国发展、新时代重生的接连洗礼之后,用焕然一新的姿态在世人面前亮相,也用五百年风风雨雨的境遇向世界诉说一个古老民族曾经的、当下的和未来的辉煌。它从不面目肃静地逼迫我们,却总是循循善诱地引导我们,在它从容写下的字里行间,在它娓娓道来的言语之外,我们见证了一幕幕历史,又在历史之中得以心平气和地观照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