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尼梯田记
栏目:视线
作者:罗涵  来源:中国艺术报

  层层叠叠的金黄色稻谷在梯田铺展,形成了“喜看稻菽千重浪”的意象。1300多年来,哈尼文明和谐地嵌入哀牢山当地的自然环境,成功地抵御了各种天灾人祸。2014年8月19日,摄于金平县阿得博乡期咱迷村。 

  哈尼族是云南25个世居少数民族中最具特色的民族之一。在岁月的长河中,哈尼族发生过太多感人的故事:从游牧民族到农耕民族转变的故事、中国最早创造梯田的故事、梯田作为中国重要农业文化遗产的故事、历经千年以“稻魂崇拜”和“圣树崇拜”为核心的信仰体系故事、用整个民族的心力挖筑梯田创造农耕文明神话的梯田故事……特别是祖祖辈辈生活在壮美哀牢山红河谷的稻农,他们的生活方式和情感方式,他们的精神和灵魂,更是留下了惊天地、泣鬼神的无尽故事。

  从1989年2月开始,我一直在适度地关注着我的族人——哈尼族人。这种适度,就是不冷不热,不亲不疏,若即若离,不离不弃。虽然我作为哈尼族的一员,对于哈尼族数个世纪以来的沧桑巨变感同身受,但对于故土的族人,很多时候,却只能作为亲密的旁观者,我们站在一起,心却各有所属,远远的,却又甚为牵挂。

  30多年来,逆时间之河而上,我对本民族的古老秘史及现实境况进行了大量调查、采访与拍摄写作,这是一部山地农耕民族的拓荒史和心灵史。从红河南岸的元阳县、金平县、绿春县、红河县,再到红河与澜沧江之间的墨江县、镇沅县、元江县、新平县、峨山县、易门县等,每个县都是我的田野调查点,每一个村寨都是我身心安放之所,大部分地方都有交往颇深的兄弟和无法抹去的记忆。从暖春到盛夏,从金秋到寒冬,循环往复,我记录着四季轮回里,这片天空下发生的最真实的点滴。为捕捉他们的每一个恰当瞬间,在哀牢山区上千公里的纵深峡谷中,我几百次进出哈尼族村寨,收获了10万余张照片和60余万字的采访笔记。

  梯田里栽秧的妇女。生于土地,长于土地,躬耕劳作的稻农,对土地倾注了一生的汗水,也在土地上写下了自己的人生。土中刨食,春种秋收,始终与土地为伴,其中甘苦难以细说。劳动才是最美的,劳动创造了文化。2013年4月19日,摄于红河县宝华乡达普村。

  由于现代文明的高速发展,今天的哈尼族文化正在受到现代化的侵染,古老的乡村正在重型机械的淤平之下步步退却;在市场化浪潮的裹挟和信息化革命的颠覆下,哈尼族社会许多传统文化正在悄悄消失。消失就意味着寂灭。对传统文化遗产的抢救性记录,日益紧迫。在这个疾速转型的历史节点,我作为见证者和参与者,有责任把这种流变的过程记录下来,这是对历史的责任,也是对未来的期许。

  当初,在滇南土生土长的我,把哈尼族确定为未来重点学习关注和研究采访的对象时,觉得这个选题轻松惬意,后来随着采访创作的不断深入,“老虎吃天,无从下口”的感觉一天比一天强烈。面对博大精深的哈尼族文化,用作家先燕云先生的话说,就是“让每一个想彻底破译它的人感到江郎才尽”。

  在大量的阅读和思考之后,我尝试从人类学的基本方法——田野调查入手。作为地方党委机关报的一名记者,我认为,一手握笔采访写稿,一手持相机拍照,应以一种理性的头脑做出拍什么和不拍什么的判断,否则,摄影的弯路就会越走越远。我知道视觉人类学作为一门人类学分支学科,更侧重于从现实具象出发,用影像民族志表述文化行为的样貌与细节,进行富于洞察性的影像深描。基于这一认识,在践行田野调查的时候,首先把自己变成了当地人,获得主位视角,而在调查文字材料的写作分析使用环节,又唤醒自己,作为“他者”的客位视角,在“主位”和“客位”之间来回穿梭,建构《哈尼梯田记》。

  在人类学看来,亲属制度、经济生活、权力结构和宗教信仰,构成了一个社会的基本面貌。在以参与和观察作为前提的拍摄认识形成后,接下来就是进村入户,但也不能盲目进入,盲目给田野调查带来的麻烦就是事倍功半。比如哈尼族的节日,是依照稻作的循环生长秩序来确定,梯田稻苗在拔节抽穗时节,是举行祭祀“农神梅烟”的“苦扎扎节”。时令不对,采访拍摄也将落空。因此应立足于长时间的田野工作,以年为单位的农耕社会节律作为摄影记录周期,建立内容详实、架构完整,带有活态文化温度与影像文献价值的哈尼梯田影像志。

  梯田是哈尼文化最具代表性的符号,是一个精密而复杂的生态和文化系统。铺陈于大山的层层梯田,景观确实很美,但看多了就会审美疲劳。开垦梯田需要强大的集体力量,那么哈尼族人是如何凝聚这种力量呢?答案就在村寨里。我一直在想,代表汉族人集体力量的,往往是祠堂和庙宇这样的大型公共建筑,而在整个哈尼族地区,我看不到像样的、威严壮观的祠堂和庙宇。在梯田和村寨里穿行久了之后,在参加了多次哈尼族人在寨神林和磨秋场上举办的活动之后,才真正认识到祭祀的作用。祭祀,不但在哈尼族人的意识中建起了一座座“祠堂”和“庙宇”,也凝聚起了一个个村寨的集体力量,年复一年地重复着这些节日、这些祭祀,哈尼族人最终得以形成并保持超强的集体合力。

  对于摄影人来说,“开一个小口,打一眼深井”,通常是专题采访创作的不二法门。长久以来,我将目光聚焦于平凡点滴之处:一个山寨、几户稻农、几个孩子、几位老人等。通过对这些平凡人和普通事的深入体察和全面观照,折射社会的变迁、文化的传承、稻农的气质、哀牢山的雄浑与苍茫、红河谷的美丽与多姿,这种以小见大的纪实摄影方式,能把故事讲得生动具象,颇有人性,使哈尼族的凡人小事,辐射四面八方,引起他人的共鸣和关注。表达的每个主题,都算不上宏大,却都有故事和人物的支撑,而故事及其人物的背后体现了人性的善和崇高的精神,体现了这个尊贵的山地农耕民族坚韧、厚重的历史。我用摄影为自己的精神找到了坐标。故乡、摄影,这两种存在让我觉得自己有来处,有归途,很坦然,也十分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