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江岸边邂古碑
栏目:钩沉
作者:杜文涛  来源:中国艺术报

  桔子红了的时节,我来到汉江岸边的茶桔小镇岚皋县大道河镇。在镇政府后院一角,我与倚墙斜靠的一通青石古碑邂逅觏面了。

  碑上有字!我停住了往前的脚步。

  碑圆首方身,高逾人面,碑身齐整,从低处断为两截,文字大半漶漫,碑下方石去字无。碑身趺两处,底座方形,基槽残缺,横陈其旁。额题“永垂禁令”四字,无题有款,落款为“清光绪二十四年岁次戊戌小阳月谷旦众绅粮公议同立”。

  “文残字磨灭,往事记何人。”清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距今120多年了。时光久远,碑亦久远。远古的碑上载记着何事呢?镇党委书记张修鹏说,这碑原立于汉江边的药王庙,后庙坍圮成了方孤碑,再后修筑江边公路,碑被弃置道旁。几年前我下乡见到此碑,虽碑有些毁损,字句不全,具体内容看不完整,但看得出是当时安康知县颁布禁令的一方告示碑,我觉得有文物史料价值,怕天长日久滑落到汉江里去了,便找了台装载车拉了回来。

  大道河镇地界原属安康县辖,1983年始划归岚皋县境。我躬腰逐字拜读起碑文。碑文楷体左行竖书,同旧式碑碣无异,无标点,无断句,繁体字涩,词意古奥。我读着碑文,试析着碑文的断句,释读着辞文的语意。碑文起句曰:“赏戴花翎五品衔、特授安康县正堂加三级随带加一级纪录五次马,为出示晓谕严禁,永远遵行,以靖地方而安乡闾事。 ”这果真是安康知县的一通公告禁令碑。喜爱这方嘉碑的张修鹏书记说的精准而确切。

  碑前上下揣看,左右忖识。腰弯得生疼,腿蹲得硬僵,终因碑文下方裂失残缺,难以识读,只好起身作别,憾意而辞。

  人离了大道河镇,碑摄进了手机,也嵌进了挂牵的心里。岚皋的文史资料里见不到这石碑的印迹,安康县的典籍里也寻不见这碑石的踪影。这碑帖,世上会有吗?

  几番思忖,数次访探。某一天里,桔子着上了银霜的早晨,在安康市博物馆后院的一栋住宅楼里,鬓白的李厚之老者向我展示了橱中收藏的一幅碑文拓片,纸黄墨黑的纸页上便是大道河镇政府后院里这方碑碣。李老年近八秩,曾从事安康市博物馆馆员工作多年,这薄如绢帛的拓片,是四十年前他踏访汉江两岸古碑时经过了洗碑、上纸、扫纸、椎拓、上墨、揭纸多种流程后拓下的存至今日不多的拓片中的一张。忆起当年跋涉山水拓碑的艰辛,李老说那是全国第二次文物普查时一场功在当下与后世的幸事。因了这次与古碑的亲近,才使一些堙没不彰或佚失的史料呈现了出来。

  拓片拓于1980年,碑面几近完好。碑文二十三行,满行四十八字。碑末年款上镌一方印,篆书“安康县正堂印”印章。

  辨识着拓文,我将碑文一字字流泻转换到笔下的纸上。

  冰凉缄默的碑铭里的字符,一个个鲜活地走动了起来。碑记里走出的第一个人物便是碑文起句中的马知县,他有着长串的头衔,那是清朝官员的议叙制度,五品的衔头、加级又加纪录的荣誉,让人知道了他是位资历丰厚、政绩卓越的官员。他职衔硕长,却有姓无名,那是旧时对做官人为尊者讳的尊崇。碑石上没有,地方志书上却有。《重续兴安府志》 “职官志”上记载的明白:“马积馨,甘肃平番县人,监生,光绪二十二年补任。”

  随马积馨知县身后在碑上现身的人名为杨立仁,他也有着一个具象的头衔——流水铺后牌乡正。县、乡、铺、保、甲、牌,层层辖制,最底层牌的主政人杨立仁家住安康、岚皋、紫阳三县交界处的流水铺后牌,深受山沟小岔里的匪害、无赖之累,恳求马知县作主出示立碑,去除种种弊害,以垂久远而安良善。杨立仁的做法深得流水铺众绅粮乡正附议,拟就条规并经马知县批转同意开列于后,合行出示晓谕。这便为碑记首段的文辞大意,也为这通碑记勒石面世的缘由。

  碑记由后牌乡正杨立仁发起,由流水铺众人商议,由时任安康知县马积馨批示同意刊刻。

  禁令共分七条,每条一段,分行排列,起句前以“—”号示头。条规之首号召铺内无论粮户、佃户如遇开场赌博玩牌、男女混杂、奸盗邪淫等种种非为的啯噜、会匪及面生歹人等不法之徒,应齐团驱逐,赶出境外。

  条规第二条禁令指出,该铺如有“土棍”不法之徒闲中教唆,无而生有,任意罗织枉控,应据实禀究。

  铺内人家凡有是非之事,须先投鸣乡约、保正申诉处理,不可越级抢诬拖害无辜。条规第三条所禁之事,看似不大,却言而有序,牵扯到家家户户。

  拐卖妇女自古有之,百年前汉江边的流水铺里,此恶也许多行猖獗。种种恶行,帧帧惨状,条规的第四条陈述得仔细,禁止得清晰。

  条规禁止普通民众,也禁止官府差役。第五条规刊列到:“该铺差役唤案官号草鞋钱,照童尊府大人旧章,每案给钱三串贰百文,差役不得额外需索。”禁令明白如话,应给者给之,该拒者拒之。

  第六条禁令话题便有些隐私:“该铺刁狡饭店,每遇公差来境唤案,其公差所食口岸,不得高抬多算,与差通同作弊,私造假账,以少报多,瓜分肥己。”隐秘处猜想,差役来境公干,会有定点饭馆接待,差役餐后无须付款只需签字记账,最终由衙署统一结算付款。否之,这禁令怎会蔓生。

  兴桑养蚕为汉江边农民千百年增加家庭收入之主业。铺内有横暴之徒,自无桑树,却偷窃抢砍别家桑树喂蚕,祸害乡闾。禁令收尾之条回归到农民日常生计,实在、实用,浸渍着泥土味。

  碑刻是历史的沉淀和记录,也是社会生活的真实写照。幸存至今的碑文,拉长了我们的视角,把百年前汉江边大道河镇这个地方民众的生活,以及他们身处的生存细节,鲜活地放大在了我们眼前。让我们有了勾往,有了映照,也有了考想,更多的是让我们有了身处今天幸运的扼叹!

  “无文而传之不远。”太息间,我们应该致谢百年前那位后牌乡正杨立仁,致敬那位安康县正堂马积馨,是他们的张弛与合力,方将一通文字镌镂给了后世。更应不忘的,还有拓展下文字和收藏下碑碣的我们身边的智者,是他们的有情与有心,才让我们妥帖地行走在了时光洒给的亮光里。

  (作者系陕西省岚皋县文联主席、岚皋县作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