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梅主演的秦腔《再续红梅缘》2015年在西安首演，2020年底到北京再演，对秦腔和当代戏曲具有重要意义。《再续红梅缘》在秦腔传统戏《游西湖》、京剧《李慧娘》和香港粤剧《再世红梅记》的基础上，通过对戏曲优秀遗产的传承和内容与形式的创新，成为了一部立足秦腔传统又不为剧种所限，舞台艺术呈现既古又新的好戏。不论从秦腔还是当代戏曲传承和发展的大背景来看，《再续红梅记》都是一部新意迭出，既有浓郁地域特色，又蕴含当代审美意识，兼具传承和创新意义的佳作。
秦腔《再续红梅缘》与舞台上常演的李慧娘戏最明显的不同之处，是恢复了明传奇《红梅记》中卢昭容这一戏曲舞台上消失已久的戏剧人物。卢昭容在《红梅记》中由贴旦或小旦行当扮演，她与李慧娘先后爱上书生裴禹。川剧高腔传统戏《红梅记》有《折红梅》一折表现裴、卢相遇。香港剧作家唐涤生1959年在明传奇和粤剧传统戏基础上为香港“仙凤鸣”粤剧团编写了粤剧《再世红梅记》。在他富于创意的笔下，李慧娘和卢昭容两个人物竟相貌相同，而且后来以借尸还魂的方式合二为一（由著名粤剧演员白雪仙一人饰演李慧娘和卢昭容两角）。这既是一生共写过400多部剧本的唐涤生的奇思妙想，也是中国古代女性鬼魂故事具有香港文化色彩的戏剧性重述。
《再续红梅缘》的主演李梅十余岁即以《游西湖》“鬼怨”一折成名，后又主演了根据《游西湖》改编的《西湖遗恨》。但她不满足于已有成绩，一直希望有机会将秦腔舞台上的李慧娘在思想内涵和表演艺术上再提升一步，于是唐涤生《再世红梅记》便成为可资借鉴的重要版本，其中一人饰演两角的演法对在艺术上不断进取的李梅来说更是有吸引力的挑战。
由西岭雪执笔改编的《再续红梅缘》再现了《再世红梅记》中“折梅巧遇”和“倩女装疯”两折以卢昭容为主的戏，并继承了慧娘借昭容肉身还魂，最终与裴禹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情节框架，但重新构思编写的剧本蕴含着当代人对李慧娘、卢昭容及裴瑞卿爱情追求的理解和对传统戏进行创造性转化的努力。唐涤生《再世红梅记》毕竟是半个多世纪前为香港粤剧所作，而且是为任剑辉、白雪仙两位演员量身定做，历史及时代局限在所难免。与《再世红梅记》相比，秦腔《再续红梅缘》已不是对原作的简单移植，而是以其为艺术再创作的基础，在保持秦腔《游西湖》“鬼怨、杀生”传统精华的前提下，对秦腔、粤剧以及昆曲、京剧李慧娘戏进行融汇、重组、提炼，以及反思和升华创作而成。如《再续红梅缘》中裴瑞卿和李慧娘原本相识并相互爱慕，在西湖不是初遇而是重逢是原作没有的。而善良的慧娘最后恳求判官发慈悲成全裴卢二人，并表示愿等到裴瑞卿百年之后再与其接续姻缘，最终感动判官得以还魂与裴再续红梅缘更是新编的情节，再加上由李梅声情并茂演唱的大段情真词切的感人唱腔和一人饰两角的精湛表演，都是根植于传统基础上的原创性的秦腔舞台艺术之难得的精彩表演。再如“救裴”一场中的李慧娘和裴瑞卿对唱“人鬼殊途难相见”一段唱腔，唱词哀婉感人，李梅动情的演唱更让人热耳酸心。李梅嗓子好、乐感强，唱得极有韵味。她在“合魂”一场中的一大段无伴奏“清唱”更是颇见功力，将李慧娘的善良和对裴瑞卿的深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1985年，李梅在陕西省戏曲研究院演员训练班做学生主演秦腔《游西湖》中“鬼怨”一折时，训练班老师为给更多学生实践演出机会，曾安排另一名学生分担李慧娘一角，主演“杀生”一折。不过由于李梅此前曾主演秦腔《杨七娘》，饰演允文允武的杨门女将杨七娘，不但扮相、嗓子好，唱念能力强，而且有扎实的做打功底，毕业后不久便独当一面，在《西湖遗恨》中扮演李慧娘，“鬼怨”“杀生”亦成为她的拿手戏。李梅所在陕西省戏曲研究院是拥有多个剧团，秦腔、眉户、碗碗腔兼长的陕西地方戏剧院。李梅亦因曾主演眉户戏《留住真情》获“梅花奖”、主演《迟开的玫瑰》获“白玉兰奖”，但她虽功成名就仍不断挑战自我，就在排演《再续红梅缘》之前，还主演了碗碗腔《杨贵妃》。对李梅来说，《再续红梅缘》既是饰演李慧娘30年后在艺术上寻求突破的机会，更是一人饰两角，跨越正旦和小旦两行当表演的挑战。一人饰两角原是戏曲的传统，远如元杂剧《单刀会》等剧中的一人饰多角，近如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荀慧生在《勘玉钏》和《红楼二尤》中一人饰两角。李梅在《再续红梅缘》中以正旦和小旦的不同表演程式和技艺分别饰演的端庄的慧娘与活泼的昭容，在舞台上判若两人，充分展示了李梅掌控和运用不同行当表演程式的能力。可能是笔者孤陋寡闻，这些年没听说过秦腔舞台上有过类似的艺术实践，在其他剧种中也属罕见。《再续红梅记》首演后的2018年，著名京剧演员史依弘在上海京剧院新编的《新龙门客栈》中一人饰演金镶玉和邱莫言两个角色，也曾是被关注的一个看点。李梅在《再续红梅缘》中的挑战并不限于一人饰两角，在卢昭容装疯一场戏中，她还借装疯的卢昭容之口演唱了“我是千年蛇仙白素贞”等四段京剧、河北梆子、黄梅戏和豫剧唱腔，表现了她演唱不同剧种唱腔的才能，既符合人物装疯的特定戏剧情境，亦有很好的剧场效果。这也是秦腔在演唱腔调方面的一个突破。考虑到秦腔在清代也像许多剧种一样有过兼唱昆曲、吹腔及小调等多种声腔的历史，这种在同一出戏中演唱多剧种唱腔的实践也可以说是秦腔老传统的一次戏剧性“闪回”。其实在《游西湖》“鬼怨、杀生”的传统演出中，也有土地神出场不唱秦腔而唱罗罗腔的演法，显然是秦腔传统戏中多声腔演唱的遗存。这种在演唱和腔调上跨越剧种藩篱的艺术实践是有意义的尝试，它不但是对演员演唱能力的考验，从戏剧音乐的角度更有其丰富演唱腔调和强化音乐戏剧性的作用和意义。因为对运用多种音乐手段表现戏剧人物及其心理活动的戏曲艺术而言，演唱腔调的丰富和多样总比单一要好。通常不同剧种的演员一般是不兼唱其他剧种的，但李梅却秦腔、眉户和碗碗腔三个剧种都能唱，不但秦腔唱得韵味纯正，眉户戏也唱得很好，还能唱碗碗腔大戏，真是难能可贵。特别是秦腔和眉户分别为板腔体和曲牌体唱腔，碗碗腔原为皮影戏，各有其不同的演唱传统。兼唱不同声腔原是戏曲的传统，京剧不但同时唱西皮腔（清代秦腔在湖广地区的演变）和二黄腔，还兼唱高拨子、南梆子、吹腔和四平调。昆乱不挡的梅兰芳更是戏曲演员的典范。李梅多剧种兼唱能力的养成，与其成长的陕西省戏曲研究院这一包括多个剧种的地方戏剧院的艺术环境是分不开的。陕西省戏曲研究院前身为1938年成立的陕甘宁边区民众剧团，是陕西最有影响的戏曲院团之一。1950年，被誉为“秦腔正宗”的名旦李正敏等秦腔名演员和名琴师荆生彦等艺人被时任院长马健翎请到戏曲研究院工作，李正敏还担任过该院演员训练班首任班主任和教练，而且李正敏和荆生彦都参与了《游西湖》的唱腔及音乐创作。陕西省戏曲研究院的戏剧文化传统和艺术积淀，既是《再续红梅缘》创作的基础，也是李梅精湛的演唱和表演技艺养成的艺术环境，更是李梅成为秦腔及陕西戏曲领军人物的戏剧文化底蕴。
秦腔《再续红梅缘》及李梅的精彩演唱和表演，既是秦腔与京剧、粤剧等剧种的跨剧种艺术交流和对话，也是当代秦腔艺术家对秦腔传统的创造性转化，更是陕西省戏曲研究院的艺术家身在陕西、放眼全国，大力推进戏曲艺术在当代中国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成功实践。
（作者系中国戏曲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