翮举而致翔
——谈齐致翔的戏曲创作
栏目:推动戏曲传承发展
作者:郭启宏  来源:中国艺术报

  他说,“他乡明月”是迫使他“生出创作冲动的源头” ,于是“为人写”变成“我要写” 。他还进一步阐述,“写剧中人,实则也是写自己。作家或编剧逃不掉的职业特点,就是把自己的思想感情、文化积淀、专业技能、道德诉求不可逃避地暴露在观众面前。 ”如斯云云。好一个“写自己” !我十分赞成,更加感同身受。

  常听人说,有一种生理或心理现象独钟退休的人,曰,人上了岁数,不记近事记远事。我曾不以为然,如今信服了。前几天背诵过的韵语,已剩下个“依稀” ;而古昔的闲闻逸趣,却历历在眼前。无须喟叹逝者如斯,何妨欣见时光倒流?从容、豁达、乐观,或许别有收获。前些时候,齐致翔君邀我为他的《齐致翔戏曲剧作集续编》 (以下简称《续编》 )作序,并寄来该书的全部文字。虽然我对齐兄此前在剧坛及政坛的辉煌体验不多,若许光斑而已,孰知几十年前的记忆,忽如一夜春风,吹开梨花千树……于是,我接下了这份邀约,领下了这份信任,若道是“悟已往之不谏” ,则为着“知来者之可追” 。

  齐兄长我一岁,都是“文革”前的大学生。当时由国家分配到戏剧院团从事编剧工作的大多是中文系毕业生,唯独致翔出自德语系。在我们这个小群体里,大多是鄂湘粤桂南方人,略带方言,唯独致翔津门复京朝,口才远胜同侪。尤其教人羡煞的,他是前辈编剧大家范钧宏亲自引荐加盟中国京剧院的,能写还会唱。那时候,我、樊栋卿、李世范归属北京市文化局,已经下乡搞“四清” ,他、邹忆青、何明敬、张树英身处中国京剧院,正在城里写剧本。樊、邹二位已经结婚,每逢节日或休假,几个人每去他们蜗居小聚,就在京剧院宿舍,松散的小群体打一会儿乒乓球,聊一会儿《多宝塔碑》 《圣教序》 ,也哼几句《贵妃醉酒》 《打渔杀家》 ,致翔君是一伙人里的活跃分子。随后,我们市属的几位返回农村,十年寒窗换来锄头一把!连续三四年“劳动锻炼” ,偶尔想起或于城里陶然看戏,或与友人谈笑自若,竟有隔世之感,有如不知愁的闺中人“忽见陌头杨柳色” ,突然发现青春正在丝丝缕缕地飘散,心之江湖泛起惆怅的涟漪。五十年后的今天,当我看到齐兄《续编》中有一部京剧《伐子都》 ,是为不久后大红大紫的钱浩梁而写的,推算一下,它恰恰诞生在我感喟青春的无聊时刻。

  便从《伐子都》说起。作者坦言,《伐子都》改编自传统剧目,是到京剧院最初的习作。在我看来,这二十几岁人的习作令人击节称赏,教人感慨唏嘘,看作者叙述, “子都端酒杯,冠影跌在杯中,子都以为考叔,浑身颤抖” ,唱摇板: “猛见考叔杯中现” ,转快板: “紧紧跟随为哪般? ”不管当时作者是否意识到,这般戏曲文学,已经逼近表现主义的创作手法,使人遥想莎翁的《麦克白》 、奥尼尔的《琼斯皇》 ……孰知“文革”狂潮怒卷, 《伐子都》随着齐兄渐行渐远,以至于杳如黄鹤。

  重回首已是热春光。沉寂十年的剧坛回黄转绿,一代中青年剧作家躁动不安,蓄势到了满盈,不可遏制地涌动、奔突与咆哮。此际,话剧《鉴真东渡》适时而起,崭露了齐兄头角。此后,一部又一部戏曲作品源源而至,造就了齐兄创作的黄金期。其间,京剧《大明魂》是最具代表性的力作。

  这出戏叙述一位古代女子剖夫尸、辨绝症的故事。题材本身显然对作者具有吸引力,但作者的眼光并不囿于中国第一位从事病理解剖的女子光环,而是敏锐地洞察到题材自身蕴藏的戏剧性:一个遵夫嘱而剖夫尸的女子,不得不面临循理与夺情的痛苦抉择。于是,科学与愚昧、光明与黑暗、救死的医德与伪善的纲常,一对对矛盾便集中在这个循理与夺情的冲突之中。作者聪明地抓住这一关键节点,生发出全剧的构思,果真锁钥在手,雄关顿开。为此,我曾在当年的《光明日报》上发表了一篇意在称扬的评论文章。

  致翔前期作品多与好友张之雄合作,已有剧作集出版, 《续集》则是后期单独创作的集成。在《续集》中,有两出戏引我注目。

  一为昆剧《少年游》 。作者《后记》自云,这部作品写了一个“北宋皇帝赵佶插足名妓李师师与名词人周邦彦的爱情故事” 。写他“不凭皇势凭才情” ,愿与已是李师师情人的词坛大家周邦彦“进行爱的竞争” 。这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创作理念!这里隐隐透露出一种“平等思想和竞争意识” 。作者还援引“北宋初期商品经济萌芽带来的人的观念的变化与进步” ,以为依据。在我看来,无须与商品经济挂钩,即便葛天氏之民,也尊崇平等与竞争。这里自然涉及名妓、皇帝和文人之间的所谓“爱情” ,以及由兹而来的“插足”“抉择”或“输赢” ,其实这些都无关宏旨,重要的是这出戏再次触碰历史剧创作的“七寸” ,即对所谓“真实”的阐释。

  我向来认为,历史剧是今天的剧作家写的,是给今天的受众看的,剧作家应该也可以站在当今较高的视点上俯瞰过往,而达到诠释学的最高层次—— “创谓” ,一种创造性的理路标新。历史上的人和事并不局限于《廿五史》 ,谁能断定形形色色的人和事从未发生过?或者不可能发生?这情况亦如今人对古诗的解读,若说“诗无达诂”指的是诗的多义性,那么“正解”与“误解”之间,也只有一条模糊带,未有壁立的鸿沟。清人谭献说过,“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 ,历史也为个性化的阅读与写作提供巨大的可能性和充分的自由度。我欣赏齐兄这一创作初衷和构思,以及而后情节铺排上的施为。

  另一为音乐剧《欧阳与桃花》 。作者自云,爱与美是他的立意之本,并简洁地概括全剧的内容,即:“一对师生因深怀对国家、人民、故乡、民族的大爱入梦,因爱颉颃、因爱分手、因爱追寻、因爱永诀,又因爱共生、因爱筑美。 ”我没有看过演出,只能就剧本“纸上谈兵” 。我以为,这部作品的内涵或曰情感的依托,正如致翔所说,是一个“真”字—— “真”的人、“真”的戏剧。须是真的人,方能有爱、是美。戏剧亦然,须是真戏剧,方能有爱、是美。以我之见,这个“真”字,只能是真性情、真文字,不可能带着“政治”的伪饰。我很欣赏作者在剧中写出“唯美”与“宣传”之颉颃,其笔力已经直达艺术的本真。自然,我并不希望作者提供答案,如梦如幻的朦胧恰似模糊数学的模糊性,或许更能激发受众探求的欲望,一如舟停三峡,弥天大雾,“但闻流水声强弱,不识连峰岸有无” ,那是艺术的真境、妙境、至境。

  就上述两部戏剧而言,都有不同凡响的创作构思与艺术表现。稍感遗憾的是,两部作品都未能做到“完全”“彻底” ,王荆公《游褒禅山记》有云,“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至罕焉” ,其然乎?齐兄是个聪明人,应知我未尽之意。

  通读齐兄的剧作,我饶有兴趣地发现,有一个理论也是实践的问题,他给我们提供了可贵的经验,值得戏剧人进一步反思、探讨,这就是齐兄在《后记》中提到的“为人写”与“我要写” 。

  此前,我每看到齐兄时有新作问世,总是由衷赞叹,他从艺,亦从政,公务繁忙,文山会海,还能笔耕不辍,真了不起!读他《后记》 ,我总算明白了个中道理,看他夫子自道,他是将“人家要我写” ,变成“我要写”和“我有兴致写” 。他说, “他乡明月”是迫使他“生出创作冲动的源头” ,于是“为人写”变成“我要写” 。他还进一步阐述, “写剧中人,实则也是写自己。作家或编剧逃不掉的职业特点,就是把自己的思想感情、文化积淀、专业技能、道德诉求不可逃避地暴露在观众面前。 ”如斯云云。

  好一个“写自己” !我十分赞成,更加感同身受。几乎我的所有作品都是在写自己,写自己的人格,甚至遭际,我把自己的理想、道德、情操和审美趣味,更有眼中泪、心中血,都渗透于笔下人物的灵魂之中。这种创作态势,古今中外,莫不如是。君不见《史记》百三十篇,篇篇都有“太史公曰” ,是司马迁对人与事的评论,然则我从“太史公曰”却看到司马迁坎坷的生平、惨痛的遭遇,更有伟大的人格。诸如对伍子胥,太史公曰,“向令伍子胥从奢俱死,何异蝼蚁?弃小义,雪大耻,名垂于后世。悲夫!方子胥窘于江上,道乞食,志岂尝须臾忘郢耶?故隐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 ”又如对季布,太史公曰,季布“可谓壮士!然被刑戮、为人奴而不死,何其下也!彼必自负其材,故受辱而不羞,欲有所用其未足也……贤者诚重其死,夫婢妾贱人感慨而自杀者,非能勇也,其计画无复之耳! ”面对这些,禁不住联想起司马迁自身的经历,他捋虎须、撄逆鳞,被汉武帝处以士大夫最耻辱的刑法—— “诟莫大于宫刑” ,他不死偷生,忍辱发愤,终至完成《史记》这部“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 (鲁迅语) ,正如他在《报任安书》中披肝沥胆,泣血直书, “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 ”司马迁如是,曹雪芹更如是!整部《红楼梦》便是作者“悲金悼玉”的痛史!司马迁而后,主流文学遂成体例,直至蒲松龄的“异史氏” 。清人金缨《格言联璧》谈及学问, “不体认,便如电光照物,一毫把捉不得;不躬行,便如水行得车、陆行得舟,一毫受用不得。 ”此意亦可移作主体意识的体认与躬行,不可“无我” ,不可“忘我” !挥毫从艺,若无主体意识,莫如弃笔。鄙陋者我,举笔踌躇,愿与齐兄共勉。

  文章题目曰“翮举而致翔” ,乃套用《千字文》 “云腾致雨,露结为霜”的句法,赞其健翼高飞。杜子美云“庾信文章老更成” , “老”能“更成” ,古“稀”今“不稀” ,于是乎握管沉思,不任区区向往之至。

  中国文学艺术基金会特约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