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病房》与米勒的“九十年代”
栏目:视线
作者:胡开奇  来源:中国艺术报

由中国国家话剧院制作的“北京版” 《特殊病房》剧照  王雨晨  摄

  2015年10月17日是阿瑟·米勒诞辰100周年的纪念日,为纪念这位伟大的剧作家,中国国家话剧院从2015年春天便开始了将米勒晚年名作《特殊病房》搬上中国舞台的工作。日前,由王晓鹰担纲艺术指导,赵以执导的“北京版” 《特殊病房》首演于国话先锋剧场。

  《特殊病房》原名为《车下莫根山》 ,这部探索人性、批判现实的婚姻家庭剧,是笔者计划译编《阿瑟·米勒晚年名作选》中的一部,该译作曾发表于2012年《剧本》月刊第8期。1991年10月, 《特殊病房》由布莱克默执导首演于伦敦, 2000年4月该剧又在纽约百老汇大使剧院演出,引起评论界和观众的强烈反响。

  对于阿瑟·米勒,中国观众并不陌生,上世纪80年代北京人艺曾邀请他来执导自己的经典作品《推销员之死》 ,为此米勒还写了《阿瑟·米勒手记:“推销员”在北京》一书。2012年6月10日, 《推销员之死》再度风靡了纽约百老汇,并获得托尼奖最佳复排话剧奖和最佳导演奖;而几乎就在同时,北京人艺“遥相呼应”推出的《推销员之死》在中国舞台场景上也颇有新意。回顾这位美国严肃戏剧代表作家的创作生涯,其在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的作品最为辉煌,例如《都是我的儿子》 (1947)、 《推销员之死》(1949) 、 《人民公敌》 (1950) 、 《萨勒姆女巫》 (1953) 、 《桥头眺望》 (1955)等;美国著名剧评家格特弗里德称米勒的《推销员之死》 《萨勒姆女巫》和《桥头眺望》为“三部气势宏伟的剧本,深入广泛地揭示现代社会人性,却又高于现实生活,因为它们诗意盎然并具有崇高的道德力量。毫无疑问,阿瑟·米勒是美国戏剧的良心” ;他还认为人类世界只要有舞台存在,这三部剧作就会不断上演,传之不朽。

  进入上世纪90年代后,米勒写了《特殊病房》 《末代洋基佬》和《砸抢之夜》 。 《特殊病房》中,主人公莱曼关于情爱与婚姻的困境无疑与米勒自己的爱情和婚姻经历有关,尤其是同玛丽莲·梦露5年婚姻的失败有着某种心理连接。1987年底米勒出版了他的自传《转折时代》 ,在该书出版前的访谈中,他拒绝谈及自己与梦露的往事;但在书中却详尽地回忆了他俩的昔日。毫无疑问,对于梦露,米勒始终有一种难解的情结与痛苦,一种往事不堪回首的心境。他生前的最后一部剧作《拍完影片》也是源于这种不思量自难忘的情怀——剧中角色大都来自梦露和米勒生活中的真实人物,舞台上也不时出现女主角在家中全裸的场景。此剧在芝加哥首演后曾轰动风靡一时;但上演一个多月后便销声匿迹,既未出现于伦敦和纽约,也从未有过复排;十多年来,因维护父亲的隐私权或其他缘由,米勒的女儿一直阻止该剧的上演与出版,唯不久前东欧某剧院获得过此剧演出权。中国国家话剧院曾邀笔者译介此剧以搬上中国舞台,相信米勒这部晚年最后的杰作终将能与中国观众见面。

  2005年2月10日晚, 89岁的阿瑟·米勒因心肌梗塞而死于家中,那日恰是他的《推销员之死》首演56周年的日子。经过70年的创作生涯,米勒同品特、奥尼尔、皮兰德娄、贝克特、萨特、布莱希特和田纳西·威廉斯一样,成为20世纪世界最伟大的剧作家之一。在他去世后的第二天——2月11日晚8点,纽约百老汇所有剧院的灯光同时熄灭,为美国戏剧巨人的逝去而致哀。2007年3月,米勒的母校——密西根大学的阿瑟·米勒剧院落成。依照他的愿望,这是全世界唯一

  一座以他姓名命名的剧院。

  说回《特殊病房》 ,这部作品是对现代社会婚姻与性爱在道德与哲理层面的反思。作者本想把此剧写成一部道德喜剧,可它却成了一部幽默反思现代社会人性伦理和风趣批判当代社会现实的正剧。剧中人莱曼是一个作家出身的金融保险业大亨,他嗜色成性,奸骗女孩无数,还偷养着一老一少两房娇妻。但大风雪中他车坠莫根山被送入医院后,两位妻子出现在他的特殊病房。重婚之事败露,莱曼身败名裂成为孤家寡人。而作者暗示车祸的发生,正是莱曼无法忍受重婚中双重人格的社会与心理压力而选择自杀。米勒在剧中既批判了社会权贵精英阶层的淫乱、堕落和虚伪,也对一夫一妻制社会的人性伦理提出某种反思。

  此剧伦敦版和纽约版的导演均为英国著名严肃戏剧导演布莱克默;他的舞台二度创作忠实而传神地呈现了剧中的人物与主题。 《特殊病房》启幕时,保险业大亨莱曼满身石膏绷带,躺在纽约北部一家医院的特殊病房内。前一夜的大风雪中,他从莫根山顶搬开禁止通行的安全栅栏,驾着法拉利跑车硬行下山,途中车祸坠入山谷。醒来时,他惊恐地发现,病床前出现了首次相遇的两位妻子。主要的舞台场景就是病房的一张病床,而剧中人在病房现实与昏迷回忆的场景中时空跳跃、往返闪回。此剧原名为《车下莫根山》 ,意在莱曼的贪欲招致身心无尽的坠落,而“北京版”改为《特殊病房》则强调莱曼的贪欲已成为一种社会疾病。

  《特殊病房》的批判性在于莱曼当年曾是位充满理想的作家,商场“下海”后在尔虞我诈、贪婪无耻、背叛欺骗、弱肉强食的金钱社会中功成名就而成为社会权贵精英。他沉溺在金钱美女的漩涡中,出卖同行、背叛妻子。金钱的贪婪与色欲的疯狂成为他的人格本能。而此剧深刻的现代性更体现在剧中所展示的现代社会婚姻与爱情及伦理与性爱之间的悖论。米勒在剧中深入探索现代社会性爱与婚姻的人性困境,刻画了现代社会道德法则与人性法则间的冲突。贪婪色欲的莱曼在昏迷中反思自己的一生,他拒绝承认自己所犯的重婚罪的可耻和背叛妻子儿女的卑劣。他始终如一地认为他给了两位妻子灵与肉上的双重幸福,给了他的儿女们幸福快乐的一切,莱曼声称:“我是个自私的杂种。但我热爱真理。 ”“一个男人要么忠于自己,要么忠于别人——无法两者兼顾。不然不会幸福。我们都明白,只是碍于道德而不愿承认。 ”无疑,法国文豪雨果早已指出“真理之上还有道德” ,但是人性的真理始终困扰着人类社会的伦理规范,恰如已为人夫的阿瑟·米勒1951年曾与美貌的玛丽莲·梦露短暂相恋,终究无法割舍而在1956年6月抛却一对儿女和妻子斯莱特丽与梦露结合;而米勒晚年对一夫一妻制的反思与当年的情感困境无疑有着难以释怀的心结。

  《特殊病房》中的莱曼认为一夫多妻制会有利于社会与婚姻的“和谐稳定” ,这使得被他的双重性惊呆了的妻子们不得不面对她们的抉择。剧终时,莱曼的妻子和儿女们都离他而去。在病房死一般的静默中,他睁大双眼,迷茫地凝视前方。他痛苦地拉着护士的手,喃喃地:“别扔下我一个人,好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