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棵柿子树
作者:张瑞田  来源:中国艺术报

  我向前看,想看到两棵柿子树。飘逸的竹叶蓬勃成一团团绿色的雾,如同一个设计好的谜团,让人不得其解。我还是想看到两棵柿子树。对,两棵,这是顾炎武魂归故里,后人在他的墓前种的。

  柿子树,顾炎武的家族对其有着深情的寄托。每当有人离去,后人都会种上柿子树。他们觉得柿子树花开的春天,亲人会带来另外一个世界的消息。他们对柿子花也有格外的期待。

  我向前看,看到了“顾先生亭林暨配王硕人合墓”12个字,这些字刻在一块石头上,静穆的楷书,硬朗得如同钢铁,告诉我们顾炎武魂归故土的地点。他游走大江南北,他阅读古今,他穿越冬春,他著作等身,他影响天下。没有风,墓地四周的植物似一幅静止的画,柿子树黏稠的绿色,漫漶成无解的谜语,我无法分辨绿色的景致里,那些纯净如雪、通透如水的枝条属于哪一条根系。它们茁壮成长,它们与顾炎武的灵魂俯仰于天地之间,它们一定有着自己的精神归属。也许我们不懂,其实我们应该懂。

  站在墓前,我的眼前扑朔迷离。我向顾炎武墓地鞠躬,向灰色年代中的一道光芒鞠躬。墓顶上绿草葳蕤,缓缓向四周蔓延,守护着这一小块有灵魂的土地。我的目光又一次停在“顾先生亭林暨配王硕人合墓”的楷书字迹上,“顾炎武”“亭林”,就像两个有生命的关键词,不断冲向我的心扉,不断向我讲述一个孤独者的昔年旧事。

  1613年,顾炎武在昆山千灯镇出生,也就是我如今伫立已久的地方。顾炎武喜欢游走,他对昆山感情深厚,植根于此的生命由流水清泉滋润、由鱼虾香藕养成,念兹在兹,这里是生命出发的地方,是思想成长的家园,更是探寻未知的起点。他去济南、华阴、德州、章丘、曲阳,他去太原,去北京,自南向北,是要探寻另一种人生的可能。他要给山重新命名,他想叫出每一条古河的名字。他对照典籍,寻找古人的精神领地。他觉得北方太深邃、太博大,古书里记载的故事,还在那里发生。于是,他穷追不舍,乐不思蜀。

  顾炎武离开家乡,他要摆脱羁绊,琐碎的生活经常事与愿违,板结的日子会让情绪低落,他计划北游。他习惯了南方的生活场景,糯米酿制的美酒,昆曲抑扬的曲调,雕版书籍幽香的芬芳,都让他迷恋、沉醉。他完全可以在这样的情调中走完一生,他依然可以名播天下。他却不能,他有广阔的天外,就像是鸥鸟飞行的目的地,是那个永远确定不下来的远方。他有理由与家乡告别,这一次告别是为了更好地相逢。“知屋漏者在宇下”,旅程中的一次遭遇,寺庙里的一次晤谈,小酒家里的乡音一曲,会让一个人悟性全开。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顾炎武的自信由学问筑基,他的志向是对自己的不满。对自己有要求的人,不会满足眼前的小情小景,自然相信跋涉中偶然的邂逅才是遐想的起点,顿悟的可能。用一句流行的话来讲,顾炎武离开昆山是一次说走就走的远行。

  几年,十几年,二十几年,他去访友,他去游学,他去沉思,他去发现。路途中的风景变幻多姿,古寺禅曲,山高水长,一首诗、一幅字、一块残碑,惊魂一瞥,常常让他感动不已。读了一辈子的书,想了无数次的问题,答案依然不完整,无所谓,继续读书,继续思考。如果人的一生就是这样的,何谓结果。

  人生的最后几年,他总是在华北一带穿行,“经学即儒学”,嘴边总会生出让同道会心的洞见。人的躯体总要老的,那么就让思想慢一点老去,办法有的,就是与天地对话,与学友交流,写作的激情、创作的灵感因此而来。他似乎忘记了家乡,那个河道弯曲、芦苇密布、木船南来北往的富庶之地。他不乏商业才干,却难抑求知的欲望,他可以有优渥的世俗生活,偏偏要在考据、辨古、治学、词章上发力。一个单薄的身影,在旷野中茕茕孑立、踽踽独行,那一匹不高大、很健壮的马,一声不吭地陪着他。

  他是有线的风筝,牵着他的是昆山的亲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怀着复杂的情感,猜测着决然而去的他在什么地方,吃了什么,身边是否有人照料?时间倥偬,岁月无情,顾炎武离家远行时年仅40多岁,20多年过去了,顾炎武已近古稀之年。后辈惦记他,一封封带着家乡味道的信到了他居住的地方华阴,里面有真情实感,是远方的呼唤。顾炎武放下信,依然在华阴住着,他把这里当成坐标,去东去西,去南去北,骑马,马驮着他,也驮着书,他觉得“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就去与人理论,说明白一个问题,才能安心入眠。最后的一站是曲沃,这是第二次去,知县领着一帮人在城外迎接,把盏言欢之后,寓居于友人的宜园。这里有一条幽静的河,逆流而行的船,与运河里的船不一样,桨声也显粗犷。推窗可见玲珑剔透的绛山冰岩,层层清凉浸入肺腑,精神即刻通达。《日知录》是一部写不完的书,他活一天,就有一天的观察,活一天,就会在纸上写下自己的思考。

  顾炎武四海为家,他注定一生漂泊。对于一个胸怀天下的读书人来说,曲沃让他暖心,他也留恋在这里的每一天。可是,华阴依然诱惑着他,那里也有一群文朋学友,许多手稿在朋友中梯次传阅,他也想听到朋友们的读后感想。1682年的春节过后,他计划回华阴,换一个环境生活,然后重读自己的未刊手稿。嗣子衍生喂饱了马,整理好书籍、文稿,又准备一些食物,就要与曲沃告别。他上马,腿似乎被铅浇筑,抬不起来,使用马踏板,还是无法上马,就在他犹豫的时候,身体软下来,倒在衍生的怀里。这次倒下,就永远地倒下去了。

  亲人没有看到顾炎武踌躇满志地回到故里,也许他想沉默着回去,没有片言只语,回到亲人的身边永远地睡去。

  我的眼前,就是顾炎武睡去的地方。我向顾炎武睡去的地方聚精会神地看着,那两棵柿子树若隐若现,枝叶无语拥抱、沉默寡言,陪伴着长眠于此的那个人。那是一个了不起的人,让我们懂得了许多道理,一字一句,是人类的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