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艺术形式,
《奥本海默》就只是平庸之作
栏目:争鸣
作者:陈林侠  来源:中国艺术报

  好莱坞电影在国内市场失去了以往的竞争力,已不是什么新鲜事情。但是,我们不得不说,《奥本海默》仍收获了观众的高度评价。《奥本海默》的好,在于情节紧凑,矛盾冲突激烈。然而,按照我们的理解,在二战特殊背景下,天才科学家给祖国制造大国利器,提前结束最惨烈、伤亡最大的世界战争,在人类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奥本海默制造原子弹,于公于私,哪有障碍?即便有,也在于自身的专业领域。如果电影讲述奥本海默克服制造原子弹的技术瓶颈,那么,它就不是剧情片,而成为纪录片。

  《奥本海默》转换重心,重点不是讲述如何制造原子弹,而在于政客与科学家之间的“战争”。于是,影片顺理成章地围绕着彩色与黑白的两场听证会展开。黑白的听证会,以政客刘易斯·施特劳斯为中心,决定是否顺利进入内阁;彩色的听证会,以奥本海默为中心,决定其是否继续持有安全特许权。起初两者似乎并无瓜葛,令人一头雾水,但随着故事的展开,观众渐渐地明白了彩色部分的听证会,其实是施特劳斯针对奥本海默精心策划的一次阴谋。而且,也正是这场对奥本海默诬陷、霸凌的阴谋,被物理学家大卫·希尔当众揭示出来,导致了黑白部分斯特劳斯在入阁听证会的失败。因此,这两场听证会虽然发生在不同的时间、空间,然而,在诺兰的组织安排下,在影片中互为因果、紧密地关联起来。

  然而,电影不是话剧,如何运用人物对白推进事件吸引观众呢?事实上,故事越来越精彩、矛盾越来越尖锐、情绪越来越激动的观影感受,正是源自于这两场互为因果的听证会。影片在彩色的听证会中,让坐在角落里的奥本海默听到亲友、上级、同事们对自己或褒或贬的评价,让奥本海默面对面地感受到了咄咄逼人的言语暴力,后者无异于原子弹爆炸带来的冲击。在事件上,奥本海默最终失去了安全特许权;然而在叙述上,把“原子弹之父”视为普通人,赢得了观众认同。在另一场听证会上,影片以入内阁失败的事件结果,惩罚了野心勃勃、自信满满的施特劳斯,不仅如此,更把为奥本海默的昭雪,放在了如此重要的公开场合。证人意想不到地公然揭示施特劳斯睚眦必报的小人性格,言辞犀利,且正中要害,获得一种酣畅淋漓的观影体验。因此,影片虽然以制造原子弹为主要事件,大量地铺叙、渲染一个个大名鼎鼎的科学家们的天才、禀赋、生活趣事,甚至是婚内出轨、风流韵事,但是,两场听证会构成了故事框架,真正的焦点在于科学家与政客之间的矛盾冲突。

  如果影片只是把政客这类卑鄙无耻的小人设置为对手的话,那么,我们还是小瞧了诺兰,或者是奥本海默。对西方电影来说,最重要的敌人、障碍,往往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奥本海默作为“原子弹之父”,并不是那种成功制造原子弹就自喜自大的人,相反,当他打开了这个足以毁灭人类、毁灭地球的“潘多拉魔盒”后,面对这个强大到自己乃至人类都无法控制的异己力量时,科学家的道德自省(奥本海默认为自己“双手沾满鲜血”),也就难以遏制地浮现出来。因此,在二战结束之后,奥本海默不断发出反战,反对制造氢弹,反对美苏之间展开竞赛的观点言论,不仅让他站在了热爱和平的世界人民一边,拥有了伦理正义,而且,也在成功与失败、生存与毁灭的反思中凸显出了内心的痛苦。在电影艺术中,一个性格鲜明、富有真实情感并充满理性自省、自我超越的“现代性主体”塑造出来。

  毫无疑问,《奥本海默》把反思的自我意识设定为内在的对手,体现的是西方现代人性观:个体必须经历由感性飞跃到理性、从肉体到精神的磨砺,以及善恶冲突与内心撕裂,才能成为一个拥有反思精神的现代性主体。说到这里,我们就明白了为什么有观众把《奥本海默》与《萨利机长》相提并论的原因。简单地说,这是因为在思想主题方面,影片更多表现出西方电影的文化共性,从现实生活(客观)与自我反思(主观)的角度设定障碍,在主客对立、内心撕裂中表达西方现代文化的人性观。诺兰即便是世界公认的讲故事高手,能够营造出刺激紧张的叙述效果,但在面对“原子弹之父”的真实历史人物,国家重大的历史事件与集体记忆,也没有较多的发挥空间;《奥本海默》就是一部典型且已成规范的美国式人物传记片,表达了一个模式化甚至有些刻板化的思想主题。

  然而,好在《奥本海默》还有诺兰赋予它的诸多的艺术形式。正是这些艺术形式成就了这部影片。如果抛开非线性叙事、节奏快到来不及理解的人物对话、极具想象力的剪辑,以及时时震惊(声效之强到了令人恐惧的程度)的视听效果等等带有导演诺兰个人标记性的艺术形式,那么,《奥本海默》或许只是一部平庸的好莱坞电影而已。

  在笔者看来,《奥本海默》带给当下中国电影最大的启示在于——当我们叙述民族国家带有普适性、共识性的集体记忆、时代经验的时候,值得特别关注的,与其说是“讲什么”(故事内容),毋宁说是“怎么讲” (艺术形式)。在21世纪的今天,观众素质、观影经验、消费趣味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中国电影的叙事策略、形式风格无妨、也必须更大胆一些。如果我们抛开市场票房,仅仅聚焦于当下中国电影的叙事,那么,不得不承认,包括主旋律电影在内的中国电影,在讲述故事方面越来越拘谨。然而,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是,电影之所以成为20世纪重要的叙事艺术,就在于它所特有的媒介特性(诉诸视听感官的影像),以及由此发展出来的形式风格。正是电影产生了特定的叙事策略及其艺术形式,才让原本只是复制、记录现实的影像媒介成为了一门艺术,进而与小说、戏剧等其他叙事艺术一样在人类精神结构中占据了一席之地。因此,当下中国电影必须解决一个长期以来“重内容、轻形式”的成见。但愿叙事复杂、信息量大、节奏超快的《奥本海默》,也能给中国电影带来某种触动。

  (作者系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