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三载，很多人悄悄走出画面，熟悉的身影不再出现，最让我想不到的是任鸣的离去，我不敢相信，不能相信，上苍如此残忍，命运如此不公。他才62岁啊，他至少还有一个“黄金十年”，能再排十年戏，排出很多好戏！任鸣之逝，是北京人艺之痛，也是中国戏剧之痛！而我，也永远失去了和任鸣再次合作的机会。
与任鸣合作《香山之夜》的那些日子重新浮现，历历在目恍如昨日，刻骨铭心痛彻心肺。
我和任鸣相识于2000年，那年，中国文联评选一百位中青年优秀艺术家，我和任鸣都入选了，相聚北京朝夕相处，一起开会一起领奖。此后数年，每次见面他都会说：宝群，咱俩一定要找个机会，好好合作一个戏。我记着他的话，一直等待和他合作的时刻。
2019年5月的一天，我走进北京人艺和任鸣见面。他说，人艺要搞一台毛泽东在香山双清别墅的戏，请你来写，我来导。咱俩该合作了。我愣住了，这个题材以前曾有人找过我，我都拒绝了。我写过《古田会议》《从湘江到遵义》（合作）、《万水朝东》（合作），一号人物都是毛泽东，但古田会议，长征路上湘江惨败，抗战时期建立统一战线、解放战争战胜国民党，都有戏，有冲突，有困境、逆境、绝境，便于塑造人物，而1949年春毛泽东进入北平入住双清别墅这段历史缺少大起大落，缺少困境逆境，毛泽东已胜券在握，指挥国共和谈，指挥渡江战役，接见各民主党派人士，筹备新政协，共商建国大计……这个时期的毛泽东并不好写。更何况，太多的电影电视剧都表现过这段历史，很难找到新的切入点写出新意来。
我本想再次拒绝。任鸣说：别人写过的我们不写，人艺要么不搞，要搞就要有新角度。接着，他讲了一个十分大胆的构想：用香山一个夜晚或几个夜晚，以毛泽东和蒋介石对话的形式做一个香山之夜的戏。同时两个饰演者跳进跳出彼此交流，形成一个特殊的戏剧叙事。
我心动了。这是一次极有难度的挑战，但我喜欢这个构想，愿意接受这个挑战。
北京人艺在我心中是艺术圣殿。我一直渴望与北京人艺合作，也渴望与任鸣合作，想不到第一次合作遇上了一块难啃的骨头。
我和任鸣相约：我去研究资料，出提纲，出初稿，今后每月见一次面一起讨论一起向前推进。任鸣笑着说，“就这么定了，每月见一次，不急，时间服从质量。有困难我们一起面对。”
此后，按着“约定”，我俩每月见面一次。我读了大量历史文献资料，去香山，去溪口，提纲出了一稿又一稿。任鸣也看了大量资料，每次见面都有很多精彩意见，提出很多好点子。每次送我离开，他都要说：“辛苦辛苦。这个戏难度很大，你肯定没问题。我们一定能搞好。”
疫情蔓延，举国抗疫。我们仍按约定每月见面研讨一次。分场提纲出来了，初稿出来了……任鸣又请来了各路专家各方领导，找来了王斑、方旭两位主演，大家一次次研讨论证，深入细致地介绍相关史实，提出各样修改建议。我一次次投入新的修改，剧本数易其稿……
《香山之夜》从酝酿到剧本创作再到排练，整整花费了两年时间。任鸣一直全情投入，倾注了大量心血。2020年秋，他带领演员进入排练场，排练中不断修改剧本，不断完善……
2021年春，《香山之夜》首演，在北京各处巡演，专家、领导、观众都予以好评和肯定。
这是北京人艺第一次用独特样式呈现重大革命历史题材，第一次将毛泽东、蒋介石放在同一夜晚展开超时空心灵对话，也是我第一次和任鸣合作，想不到竟成了最后一次。
《香山之夜》不仅实现了我与人艺、与任鸣合作的夙愿，也让我更深入地认识了任鸣。
任鸣为人谦和，彬彬有礼，不张扬不浮夸，言谈举止颇有君子之风。他像一块温润之玉，让人温暖；又像一缕和煦之风，让人舒畅。他深谙创作规律，深知剧本的重要、编剧的重要，思维敏锐，充满艺术智慧，他的戏扎实内敛，既坚守传统，又在传统基础上有新探索新追寻。一个编剧能遇上任鸣，能和他合作，是一件幸运之事。
任鸣于北京人艺是有功之臣。他对北京人艺充满情感，对人艺传统充满敬畏。在任八年，他为北京人艺排了很多好戏，扛起了北京人艺的大旗，也培养了多位新生代导演和演员。他还为人艺留下一座崭新的剧场。每次谈起未来的人艺新剧场，他都异常兴奋，滔滔不绝……
任鸣于中国戏剧也有重要贡献。在他六十二年的人生中导演了太多的戏。他走了，他的戏留下了。戏不亡，人便在。这其中也有《香山之夜》，这部戏是他执导的最后一台原创戏，戏中凝聚了他的才华和心血。也许若干年后，人们会发现他在这部戏里所做的重要探索。
《香山之夜》演出后，我对任鸣说：我更喜欢写普通人小人物，还想写历史剧。他听了十分高兴，他说：写，你写吧，咱俩还要继续合作，写出好本子，我来排。
任鸣走了，我俩这个“新约定”再也无法实现了。任鸣兄，若有来生，我还想和你合作！
得知任鸣离去的那个夜晚，我久久无法平静，坐在桌前写下了这样一段文字：至暗之夜，一个灵魂轻轻走去，走向舞台深处。一束灯光慢慢升起，照亮他的脚印他的名字……
（作者系著名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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