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南京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

　　2012年3月29日，为完成有关纽芬兰地区华人民俗的博士论文，正在加拿大纽芬兰纪念大学攻读民俗学博士学位的我，到黄信嘉、林清香夫妇家进行田野调查。黄信嘉博士出生于台湾彰化，1968年赴位于纽芬兰省府圣约翰斯的加拿大海洋研究所攻读渔业水产学方向的博士，并在毕业后留在当地的研究所工作。他的妻子林清香原是台湾当地的中学教师，在丈夫毕业后也于20世纪70年代初移居纽芬兰。二人育有一双儿女。在当日的交谈中说到当地华人的节日庆祝时，林清香说：“我们会在传统节日时做具有中国特色的美食——在端午节的时候，我们做粽子；中秋节的时候，我们做月饼；而在春节来临的时候，我们就会煮上火锅，邀请朋友相聚。每次我说起端午节，我孩子的第一反应就是：‘我要吃粽子’。”很显然，作为全人类共同的生活经验，在节日庆祝的过程中，作为身份认同标志的饮食是不可缺少的重要环节。

　　对此，饮食文化研究者、《我们相聚一堂：美国生活中的食物与节日》一书的作者西奥多·汉弗莱和林·汉弗莱曾说：“我们非常难以想象一个没有饮食为伴的节日活动。”同时，节日对于个人和群体而言，其存在的价值在于它与时间的关联。如果真如著名节日研究者法拉斯所言，节日是“时间之外的时间”，具有不同于日常生活固有节奏的神圣性，那么，节日的饮食无疑也在承载一般食物的功能之外，具有非同一般的重要性和价值。因此，在这个意义上说，端午节吃粽子的意义，不在于它的口味如何契合中国人的味蕾，而在于它实际上标注了对于华人而言意味深长的时间节点。

　　对于中国人而言，端午节的重要性自不必说，特别是近年来，端午节已成为国家经立法确定的法定假日。而对于身处海外的华人而言，如在北美拥有较大华人人口体量的地区，据观察，春节、端午节、中秋节和冬至，同样被认为是华人社区最为重要的节日，是华人建立自我想象和身份认同，并开展对外传播自身文化和对内进行文化传承的重要载体和媒介。在纽芬兰等北美大陆地处边远偏僻的地区，当端午节来临之际，各大华人超市均有粽子或者荷叶、糯米等包粽子所需要的食材供应。一些当地中餐馆，特别是21世纪以来从中国大陆移居当地的新移民所经营的中餐馆，会销售一定数量的粽子。许多当地华人家庭，以及在当地学习的中国留学生因此有机会购买粽子或自己动手包粽子。记得我2008年初到圣约翰斯时，一位名叫蔡晶晶的朋友便会在端午节时到当地华人超市购买粽叶、糯米等物，在家中包粽子。作为端午节最具有标志性的符号，粽子可谓是这个神圣时刻传承和传播中华文化的积极载体。圣约翰斯一名小学教师谭美美嫁给了当地华人、广东移民后代谭英德，并从丈夫及夫家处习得了许多中华传统文化知识。为了更好地向自己的儿女传承中华文化，每到端午节时，她便会买来各种原材料，在家自己包粽子制造浓烈的节日氛围（其他节日也会进行相应的活动）。2015年6月，我返回加拿大做田野调查时住在谭美美家，时值端午节前，看到她一晚上包了近百个粽子，冻于冰柜之中。

　　除了与粽子相关的活动之外，纽芬兰还承继了中国古老的划龙舟传统，并将之与当地盛大的赛艇日（日期是在每年八月第一个星期三）活动进行结合。可见，在某种程度上说，端午节的传统逐渐进入和融入当地社会的日常和节庆生活中，成为华人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是，由于纽芬兰华人人口数量单薄（只占总人口的不到2%），相较于春节和近年来在当地日益时兴的中秋节，端午节在纽芬兰并不能算是一个特别引人注目的节日，当地的纽芬兰华协会和纽芬兰纪念大学的中国学生学者联谊会都没有组织相关的公共庆祝活动。

　　除了人口数量方面的原因之外，传统意义上的纽芬兰端午节并未受到关注的原因，还在于节日本身的文化内涵已经被当地华人解构与重构。由于纽芬兰地处高纬度地区，冬季漫长，雪天频繁，大雪有时直到五月下旬还在下，因此，温暖、晴朗又短暂的夏季更显弥足珍贵。依据天气情况，每当转暖入夏之时（一般为每年六月），纽芬兰华人最重要的民间文化组织纽芬兰华协会便会为65岁以上的老年人组织一场别开生面的敬老宴，特别是为一些深居简出、身体有恙的老年人提供相聚的平台。我的忘年交、纽芬兰华协会的创始会长熊楚亮医生曾告诉我说：“我的很多住在多伦多和温哥华的亲戚问我，为什么你们在纽芬兰不过端午节？其实这是一种误解。我们是以一种非常具有创造性的方式在过端午节，就是举办敬老宴。记得华协会成立之初，我们就打算在本地恢复重要的华人节日，其中就包括端午节。后来，我们讨论，如何能使端午节过得最有意义？当时，纽芬兰的经济不好，很多年轻人在成年后就离开这里到大城市找工作了，留下的多是老年人，其中还有很多人身体不太好。我们想，端午节最重要的意义其实就是除病禳灾，不如办成一个敬老活动吧，吃粽子、喝点除灾祛病的酒，大家一起聚一下！”

　　端午节的真谛，或许就是寻找一个契机，在这个“时间之外的时间”节点上，让人们能创造性地表达和满足自己所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