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物之所在品只此青绿
作者:臧小戈  来源:中国艺术报

  《只此青绿》——舞绘《千里江山图》是围绕宋代王希孟及其《千里江山图》,以故宫研究人员展卷人为切入视角呈现的舞蹈诗剧,于2021年8月20日至22日首演于国家大剧院。整场演出依靠舞蹈诗剧的肢体语言,以虚实相生的时空,构建起“展卷、问篆、唱丝、寻石、习笔、淬墨、入画”的篇章纲目。糅合观众个体从“观看”到“识别”所形成的犹见与智识,直抵内心世界,形成对传统、绘画、诗剧、舞蹈、造物等再现化认识。

  透过史料,似乎更让人翘首以盼的是《千里江山图》的内容与舞蹈诗剧的形式。作为中华美学的隽永经典展现,有关画卷内容,是对于山川河流、如诗如画景色的憧憬,它那抑或金碧瑰丽,抑或青绿浓郁的用色,无不在描绘着璀璨壮丽;有关舞蹈诗剧的形式,是对肢体表达、心智交流的抒怀向往,它那抑或无声诗性,抑或动静沉浸的观感,无不在连接着咫尺千年的审美意趣。

  然而,随着时空在舞台所营造的氛围静止片刻后,沉浸式观演使观众跟随展卷人与王希孟的跨时空互动,品读到编剧与导演对于中华文化更为深邃的理解,他们挖掘至更加深刻的“物之所在”。南宋叶适在其《水心别集进卷诗》中提出“物之所在,道则在焉”。以往,对以传统绘画为代表的中华优秀文化的解读,人们更习惯于选择其“形而上”的精神价值,而《只此青绿》却另辟蹊径,通过完成《千里江山图》过程中所用之物,传递出经由古代而来的造物文化所秉持的观念、信念、价值、技术。其中凝练与镌刻着曾经的社会秩序、社会制度、价值标准、伦理规范以及技术共识等文明的体系。观众不仅感受到穿越千古而来的传统文化精神滋养,还借助古代手工艺人的展现穿插起从先秦诸子的百家争鸣到注重心性的宋明理学直至通达当下的思想盛宴。 《只此青绿》通过“利器物”到“致用利人”的思想光芒铺陈出文化与文明路径中向上追溯与向外延伸的力量。使观众得以窥见另一种伟大,它直抵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精神的内核,即文化的传承。

  文化的传承对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乃至一个区域的行为意识和社会制度乃至路径选择具有巨大影响,对于社会发展具有决定性意义。相比卷帙浩繁记录下的中华文明史,《只此青绿》以舞蹈诗剧的肢体语言,采用时空交错的叙事方式为观众展现出“千里江山”“国计民生”“器物之道”,其中对于规则、制度等觉醒的源头进行不断的追问,显示出华夏文明之所以能够对原始文化的超越和突破的根性力量。这也是人类文化的传承与文明的进步中相互交织、相互作用的重要所在。

  《只此青绿》对手工艺人的致敬,让观众重回轴心时代,体味到技以载道、道器一体的“直冲云霄”,致敬中国人思维中所特有的东方文明关于物性的无形力量。它是寻回精神表达的源泉和内在动力,是一场由展卷人与王希孟之间所引导,伴随着《千里江山图》的创作而完成的超越存在的确信,是一种笃定依靠理性完成的信念。

  中国古代文化始终在比照、借鉴、反思、超越以及突破中前行。王希孟所处宋代提出“礼即是理也”。而今天,《只此青绿》表现的不单纯是一张旷世千古作品的诞生,它是潜藏在造物评价之中的“藏礼于器”,桥接起古代文化与现代文明间关乎人生、宇宙,乃至国家治理的哲学大道。而场景的切换,也赋予王希孟、展卷人在亦实亦虚间打通时空,充盈起将“器物之道”迁回至现实的情节。在篆刻人、丝织人、采石人、制笔人、淬墨人面前,更多是物质存在、人的自身和自身行为的心性反省,即从物质层面开始的现实生存,再回到意识形态的循环往复。宋人毕生追求以儒家仁义为内在根基,实现理想人格和精神境界,带有存天理,去人欲的道德实践,注重心性与人的精神发展全面性。手工艺人手中的尺度、形制、工艺技术等物质,在《只此青绿》中被打造为《千里江山图》完成步骤的物性关系的外显,以物性、心性之美,强调王希孟受宋代文化滋养后的栖心与养志。编剧与导演始终在用这把尺,通过展卷人、王希孟、“青绿”以及诸舞者间轻盈、灵动、默契的诗剧化肢体语言度量直抵当下的内心精神和心灵所在。

  “青绿”之于舞台则象征物之所在之外的意境与体味,她似乎独立于展卷人与王希孟轻盈、灵动、深沉的互动之外。“就像这幅画的灵魂。”好似具有一种余音缭绕的能力,又好似传统绘画中的留白,只有闲适、清淡的心态才能读懂她的存在。更接近现代人对于宋代美学“以素为美,以简为雅”的朴素认识。手艺人、“青绿”与舞者们以多焦点的舞台表现,引领观众慢慢跟随展卷人和王希孟进入意境当中,却又在每一幕转化时保持着诗歌般的意犹未尽,其意图更多是从温和、缓慢的状态中生发出依靠犹见与智识才能获得的感受。“青绿”时常独处于一隅,她的静谧安然,甚至需要观众依靠内心去自行寻找、谋划与确定她之于舞台的归处。如果说手艺人代表着物之所在的理性,“青绿”则代表着理性之外的先行感知,在《只此青绿》的虚拟与现实各个临界境遇中打开超越空间、存在、生命的多个维度,以舞者的张力使“现实”更为自由化。

  颇具意味的是《只此青绿》整台演出没有惊心动魄、跌宕起伏的历史再现,却处处含蓄迂回地流露出对隽永如斯的崇敬,引导观众感念于剧中的王希孟感知到展卷人为他披上外衣那一刻,也感动于王希孟穿越至现代《千里江山图》展出现场与展卷人的对望及相互拜谢。演出自然而然埋下故宫研究人员们研究修复古代器物的伏笔,使观众从“思想世界”走入凡尘走进当下,揭示出“大匠造物”“物以致用”智慧的古今传承。把人——王希孟与物——《千里江山图》放置于手艺人、展卷人以及舞者穿插的虚幻而又现实的空间当中进行礼赞,将造物这一江山恒久的国计民生,与王希孟的创作、人生、理想结合起来,以不同手工艺人的身份、功能形态的量化提升至社会、人生以及当下诘问。使观众了然,身处历史宏观进程中,致敬经典不仅是单纯引入后世的赞赏和推崇,更多要看到它所处时代的思想与信仰,并以此为契机引导当下社会价值判断及思想流向。之于《只此青绿》,它的存在也于江山无恙与岁月静好中,剥离了喧嚣浮躁、虚妄功利,诗意淡然间将经典聚焦于“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舞就中国传统艺术精神与中国古代造物文化演进的双重伟大!

  (臧小戈 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新媒体艺术与设计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