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有技便有戏
——谈黄梅戏《不朽的骄杨》
栏目:品味
作者:王长安  来源:中国艺术报

黄梅戏《不朽的骄杨》剧照,韩再芬饰演杨开慧。

  元末戏曲家高明在《琵琶记》 “开场词”中曾感叹“论传奇,乐人易,动人难”。比他晚200多年的明代艺术家徐渭则明确喊出“摹情弥真则动人弥易”的口号,把“摹”与“情”的“真”直接引入了有质量的戏剧性追求。由安庆再芬黄梅艺术剧院新近推出,近日在国家大剧院上演的黄梅戏《不朽的骄杨》正是一部由“情”入戏、由“摹”取“真”,进而契合观众审美兴味的不凡之作。

  三件道具三段情

  此剧发端于敌特派员为了软化身陷囹圄却始终坚贞不渝的杨开慧而为其带来的一只“熟悉的皮箱”,由此确定了全剧的情感脉络和亲情基调。敌人企图打“感情牌”,而杨开慧反由此获得了情感的力量,愈加坚定了斗争的信心。

  剧之主要话题由“打开皮箱”始,剧作者巧妙地安排了三件道具,依次是一张照片、一只怀表和一支钢笔。由一张照片引出了杨开慧的青葱岁月,在那风雨涤荡的年代,杨开慧和其他同龄人一样向往光明、追求理想,逐步确立了为劳苦大众求解放、为中华民族求复兴的人生目标。作为一个只有14岁稚龄的少女,她就已经有了“人活一生忌苟且,唯有牺牲写芳华”的人格境界。这里,少女之情纯朴热烈、光华四射,以鲜活绚烂的舞台律动给观众以强烈的美学感染,让观众感受到一种生命盎然和生机勃发的青春之情,既简洁明快又热血昂扬,给人一种生命力的裹卷。其美学情趣抑或正是对《天仙配》 “鹊桥”中七仙女姐妹对人间美好图景热烈向往的升华,以青春之美展示人生的亮丽,以白璧无瑕的赤诚展示情的坚贞,令人有理由相信这种发自天性的追求与信念将会执伴其终生,与生命同在,是任何力量也打不破的。继之,由一只怀表引出了家庭话题,展示了父辈对子女的教导和杨开慧为毛泽东强大的革命气场所吸引,以时不我待的紧迫迅速走近毛泽东,走进她曾经憧憬的人生目标。“君有凌云志,我愿随你走”“微风拂面似你吻,终身手牵手”。这里既有她与毛泽东的情侣之爱,更有共同为理想斗争的战友之爱,是一种为信仰而献身的伟岸之情。此时,尽管她只有19岁,但已经成长为一名成熟的革命战士。怀表见证了她的人生长度,更见证了她的人生高度。作为一个矢志革命的青年,她时刻感受到现实对她的催迫。她此生已不完全属于自己,更属于革命。怀表正是她的使命并始终走在时间前面的象征。当距离行刑还有“一个时辰”时,她想到的是“两小时”“120分钟”“7200秒”,可见她对时间的认知之深。这实质上是对一种责任和使命的认知。由此,她提出了要敌人“连开六枪”的要求。这里虽然显得有人为之痕,但符合人物在时间认知上的使命之感。她对这“六枪”赋予了斗争意义,即以枪声警醒世人、激励同志,宣示自己的立场,响亮自己的人生,同时也祈福毛泽东的革命事业,以悲歌换取凯歌。由此观众看到的是壮怀激烈的革命豪情,升华了人物的崇高之感。最后,是一支钢笔,由此引出了毛泽东的战斗人生。这里显示的不只是杨开慧和毛泽东的交往和夫妻之情,更是毛泽东以如椽巨笔书写中国革命的壮丽华章。杨开慧从中受到毛泽东革命情怀和斗争艺术的感染,显现了一种凛然之情。此刻,当敌人要她在与毛泽东脱离关系的声明上签字的时候,她的笔也就成了她的立场与操守的象征。她坚守自己的信仰、恪守革命者的忠诚,在书写人生的壮丽华章上已然与毛泽东的情怀相同构,不仅书写了自己响亮的人生,也书写了中华民族不屈不挠、顶天立地的正气之歌。

  一人主唱一台戏

  此剧以杨开慧的主视角展开,基本是一出“一人主唱”的戏。有人认为这直接影响了此剧的戏剧性获得。其实,我们今天所说的“戏剧性”大都是以西方经典戏剧理论为基础的,其在一定程度上并不完全符合中国戏曲艺术的丰富实践。中国戏曲的戏剧性是相对宽泛的,其来源也是多样的。此剧所运用的“一人主唱”,正是对黄梅戏传统中的“自叹”形态的积极转化与升华。

  只要翻开黄梅戏传统剧目,其中“一人主唱”的“自叹剧”比比皆是,如《苦媳妇自叹》《赵五娘自叹》《郭素贞自叹》《烟花女自叹》《英台自叹》等。这些剧目都是由一个演员仅凭演唱和少许表情与身段完成全剧,并且深受观众的欢迎。由此我们甚至可以说,在戏曲艺术中“唱”也是戏剧性的。韩再芬是当下黄梅戏领域最具代表性的演员,由她“一人主唱”不仅因为她的演唱和表演具有足够的征服力,而且她的“在场”本身也是“戏剧性”的。英国戏剧理论家马丁·艾思林就曾说过:“人们到剧场去,首先就是要看一些漂亮的人。”这里的“漂亮”除了指演员的形象之外,还包括演员在观众心中的地位和社会的普遍认可度,即观众对演员的好感和亲近程度。此剧的“一人主唱”使剧情高度浓缩,全剧剧情时间压缩在“4个时辰”以内,使事件高度集中,所有的情节都围绕着一纸声明的签与不签而展开。由此,所有的戏剧性也都由杨开慧一个人身上发出,从而实现了主人公绝对的主角地位。其在现实中,与敌人的阴谋作斗争;在精神的游历中,与深厚的革命斗争经历和毛泽东的人格感召相接通,使得人物得以在现实与心灵两个世界中往返穿梭,获得了由内而外、有历史、有当下的立体丰满。最后的一个大唱段竟一口气唱了70多句,酣畅淋漓、“摹情弥真”,把剧情与人物情感推向了高潮。

  两种情境两相宜

  此剧在叙述上还采用了黄梅戏传统的“再现”与“倾诉”模式,即每当主述人述及往事,舞台便再现相对应的年代场景和主述人面对特定道具的自我诉说。剧中“芳华”和“湘恋”两个段落即为再现性情境,而杨开慧分别面对照片、怀表和钢笔展开的大段吟唱则为倾诉性情境。这些都是对黄梅戏传统表现手段的大胆化用和升华。由再现性情景让我们看到了杨开慧少年和青年时代的两个重要的人生阶段,看到了她之所以成为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的思想和行为逻辑,同时也让观众领略了人物的青春之美,使之作为狱中杨开慧伤羸形象的补缺,从而向我们展示了她虽短暂但却十分完美的生命状态,控诉了敌人的血腥与残暴,同时也有力地渲染了她对革命、对信仰的忠诚以及对毛泽东的挚爱与忠贞。这种再现性情境还自然地消除了“一人主唱”所较难避免的单调与沉闷。早期黄梅戏在演出《天仙配》“仙女四赞”时,就曾经为了避免“视觉的空洞”而让“渔樵耕读”等被述主体随唱词依次过场,使内容实化。这种情景再现手段是黄梅戏由主要诉诸听觉的民歌演唱升华为视听合一的戏曲形式的一种观念变革。借助视觉,黄梅戏的表现功能和讲述效果得以大幅提升。倾诉性情境也是黄梅戏所擅长且运用普遍的传统表现手法,通常由“一见某某”引发唱段,人物借此展开大段抒情,有的甚至借此把剧情推向高潮。此剧中由杨开慧三次“打开熟悉的皮箱”所见到的物品展开了人物的大段“倾诉”,以物件为对象和载体把人物的记忆和情感闸门打开,从而形成舞台当下的表演内容。观众藉此走近人物,也洞悉了人物的精神世界。这里,物件是演唱的理由,物件与人物的关系是演唱的内容,人物“睹物”的感受和思绪是演唱的情感引领,戏亦由此获得行进动力,令观众与人物一起沉入情感波涛。一部戏的华彩段落往往也都在此刻产生。

  《不朽的骄杨》正是借助了这样的再现和倾诉手段,支撑了一部大戏的结构,使演出既主色鲜明又五彩纷呈,极大地丰富了黄梅戏表演艺术宝库,拓展了传统戏曲形式的美感内涵,捍卫了戏曲艺术独特的关于戏剧性的主体话语,杨开慧的人物形象也因此鲜活起来。

  (作者系安徽省剧协原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