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鲁敏抱有更高期待
——由《梦境收割者》说开去
作者:李昭明  来源:中国艺术报

  《梦境收割者》收录了鲁敏近年创作的十篇中短篇小说,描写对象依旧是社会底层人物,关切着含混复杂的都市万象。名为“梦境收割者” ,实际上除了《有梦乃肥》关涉梦境,其余九篇作品均指向日常生活的琐碎,传递着关于人性的多重想象。其中, 《火烧云》和《有梦乃肥》两篇作品尤其令人赞叹。

  《火烧云》原发表于《上海文学》 2017年第1期,一位穆氏居士下山买药的时候遇见一位风风火火的姜氏女子,一段对立共构的故事就此展开。鲁敏在这里继承了过往的“暗疾”书写,比如居士在春夏之交身体肿块的“刺痒” ,女人左额上用头发遮掩的“伤疤”等等,利用琐碎的“暗疾”让底层人物生活的细枝末节处有了连根带肉般的神经,并与读者连接。看似清净的居士却曾有不为人知的精神冲击,表面潇洒的女人却也有着精神残缺:居士是脱离了母亲,而女人则是抛弃了孩子。二人似乎有着相似的精神底色,也似与“暗疾”呼应。然而,从表面来看,二人却是两种不同方向上的精神维度,居士和“云门”的静谧生活被风风火火的女人所打破。在女人絮絮叨叨讲述自己与亲人的往事的同时,居士有关亲人的痛苦回忆也被打开了封印,这在某种程度上加重了他的瘙痒病症和内心的挣扎。但这仿佛是一种治疗,好似我们身上被烫出的水泡只有挑开、消毒才能好得快,只不过这个过程相对痛苦。最后居士也确实被治愈,在一系列身心的煎熬后,他冲破了心中的精神枷锁,获得解脱,并离开了“云门”下山,把“云门”交给了女子。而原本上山寻求解脱的女子却最后在“云门”中因火灾而呛死。在两种不同精神维度的冲击、较量过程中,二人的位置发生了精神和现实层面的双重置换:想成为居士的女子确实成为了居士,但并没有得到心灵解脱;放弃居士身份的穆氏男子却渡过心灵险滩,达到了解脱的彼岸。

  《火烧云》中这样的角色设定让笔者立即想到了曾现场观看的荷兰著名戏剧《零零零》 。《零零零》在2016年由荷兰著名的斑比剧团创作,一经推出便在欧洲范围内大获好评。在2017年,第三次参加北京青年戏剧节的斑比剧团由原班人马带来了这部戏剧的中国首演。《零零零》中的两位演员保罗和约赫姆代表着精英青年和底层青年,二人相谈甚欢后,本来是精英青年的保罗要对底层青年约赫姆进行精神解救,结果保罗却逐渐自我厌恶,最后反而在约赫姆这里找到了自我的意义。一如《火烧云》中居士与女子的关系,原有的“拯救者”与“被拯救者”在一系列的碰撞后发生置换,体现了两股交织的精神暗流的同时,人性复杂的扭结也得以淋漓尽致地展现给读者。

  再说原发表于《作家》杂志2018年第1期的《有梦乃肥》 。《有梦乃肥》是这十篇作品中唯一和梦境紧密相连的故事,也算是呼应了整书的题眼。据鲁敏所说,小说起笔的细节是她的生活真实,这也成为了这篇小说的引子。以梦为“引”或是有特异功能之人在中国文学史中时有显现,不论是“庄周梦蝶”“南柯一梦” ,还是《游园惊梦》 ,都让人印象深刻。到了现代文学,郁达夫的《南迁》和鲁迅的《狂人日记》都借用梦境来展现主人公的内心挣扎。在《有梦乃肥》中,梦境对于主人公甜晓生活轨迹的改变是巨大的,甚至可以说是翻天覆地的。由于她的梦境可以预测现实,她逐渐地用梦境来指导自己和他人的生活现实,并借此获得“红利” ——由原来一个离了婚什么都没分到就回了娘家的、被周围人排斥的单身女性,变为了公司的红人。另外一位善用梦境的作家米兰·昆德拉在其作品中也时常“以梦为马” ,只不过在笔者看来,昆德拉小说中的梦境或是作为叙事的线索贯穿全篇,或是作为复调,都是对小说中现实生活的隐喻。而《有梦乃肥》中甜晓的梦,则直接参与、指导并改变了她的现实生活。即,从《有梦乃肥》的全文叙事来看,甜晓的梦不是在叙事中独立存在的,她的梦与叙事中甜晓的现实生活紧密黏合。

  回到小说上来,在享受一段时间梦境带来的“红利”后,这个能力也走向了崩溃——甜晓开始失眠,无梦可做。于是她开始有意识地编织假梦、杂糅以前的旧梦,来应付求梦的众人。而当公司的高层找到她求助时,甜晓觉得几近崩溃,因为她此时已失眠多时。她把自己的困境告诉好闺蜜“地铁蜜”时,“地铁蜜”却说其实大家早就知道她已经没有梦了,只不过在甜晓梦的预言下已经形成了一套人情系统,大家在这样的一个系统中都不愿脱身罢了。最后甜晓在崩溃之后也释然,用五颜六色的安眠药把自己送入一个个或深或浅的睡眠当中。

  甜晓本是我们生活中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小人物,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失败者。同理, 《球与枪》中的穆良也是, 《火烧云》中的居士和女子也是。这样的一些平凡生活中的小人物贯穿了《梦境收割者》中全部的十篇小说: 《单词斩》中的司机老郑一直有个出国计划,不停地背单词,结果“出国梦”只靠把客人送到机场出关来间接“实现” ; 《赵小姐与人民币》中对奢侈品只看不买、只买甩卖商品、从不享受型消费的“啬皮勾儿”赵小姐; 《写生》中慈善拍卖会下,诗人丁旦和女老板艾丽丝各自褪色的人生; 《无边无际的游泳池》中索然无味的中年相亲; 《在四十七楼喝酒》中本想反叛的晓玫却发现无论是老同学还是周围的男人都让自己感到陌生; 《或有故事曾经发生》中自主创业的米米用不知缘由的自杀隔绝了无爱的人间; 《绕着仙人掌跳舞》中对本能的讨论……小人物也好、失败者也罢,鲁敏把自己的“取景器”对准了这些不成功的人,为我们展现了当代社会生活下底层群体的不同面向,也给了这些不成功的人一个充满温度的人文关怀。

  《惹尘埃》原是鲁敏的一篇小说,但用“惹尘埃”这三个字来形容这些小人物却也再合适不过。但是笔者感到这样一笔带过似乎还不够精准,突然想到《金缕衣》中的两句:“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这些人似乎从来都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鲜花簇拥的时刻,甚至都没有自己的花期。但他们仍旧挣扎着,即便是“空折枝” ,也不放弃去争取冰冷生活中那飘渺的一丝温度。这也是鲁敏给这些不成功的小人物的一个拥抱吧。

  说回鲁敏,从2000年在《雨花》杂志上发表《转瞬即逝》开始,今年鲁敏迎来了创作的第22个年头。在这二十多年的创作历程中,鲁敏从个人经验走向了更远、更复杂的领域,并始终表现出大胆、冷静的叙事探索,平凡人物身上那些膨胀的、压抑的精神暗流在她的笔下呈现出各种纷繁复杂的、五光十色的面向。正如鲁敏自己所说:“我试图写出人与时代的关系,在外部世界的雄阔节奏中,被媒介与流量裹挟的潮水中,微渺个体的频率与默然自持的姿势。 ”鲁敏在兼顾作协职务的同时,始终在创作中不断给我们惊喜,表现出强烈的探索志向。这样饱满的现代情绪和丰沛的思想能量,有什么理由不对她抱有更高期待呢?

  (作者单位:香港岭南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