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剧《十字街头》剧照 凌风 摄

　　国家大剧院制作、黄盈导演的话剧《十字街头》 ，用戏剧表演与影像资料、实时投影等互相融合的形式，完成对于左翼电影代表作之一《十字街头》的致敬。围绕1937年公映的同名电影，与影片拍摄相关的材料，影片导演、编剧沈西苓以及主演赵丹、白杨等主创和主演的后续人生， 2020年以电影为蓝本排演话剧的演员的表演和追问等四个层面，黄盈把历史与现实交错并置。

　　影片中有关个体困境与未来出路的探讨，影片外对于激荡时代与艺术创作的反思，由此穿越时空，给予当下年轻的观众以及创作者一定的启示。

　　其时，随着九·一八事变与一·二八事变点燃的战火，曾经风靡上海的神怪、武侠、言情、稗史类题材影片日渐失去市场，民众期盼看到可以观照他们现实生活的作品。左翼作家看准时机，与联华、天一、明星三大电影公司的影人联手，发起“左翼电影运动” ，找来当红女星主演了许多主题严肃的影片，揭露封建主义、资本主义和日本侵略势力笼罩下的底层民众的悲惨境况，呼唤劳苦大众大胆抗争冲破黑暗。左翼电影的两部先声之作、均在1933年上映的《狂流》与《三个摩登女性》 ，便分别由夏衍和田汉编剧，女主角一个是蝴蝶，一个是阮玲玉。

　　但是国民政府奉行“攘外必先安内”政策，为这类影片的拍摄设置多重障碍。左翼影人需要动用聪明才智逃脱严苛的审查，不少反映现实的进步影片更是“听过”剪刀手的“咔嚓”之声方能上映。费穆1936年完成的《狼山喋血记》 ，只能用村民“打狼”隐喻国民“抗日” 。电影《十字街头》里报纸有关刘大个参军抗日的图片新闻，当时也没在正片中出现。

　　左翼电影早已成为影响华语电影发展的经典。其中， 《联华交响曲》里出自费穆之手的《春闺断梦》 ，并没实写抗战，而是借鉴古典诗歌的比兴手法，用平行蒙太奇手段交代两名女性的噩梦与战场上军人的勇武，道出国民郁结的情绪与反抗的行为，表现主义色彩非常浓郁。

　　类似《春闺断梦》中身处动荡大时代的个体的苦闷心绪与抗争行为，在《十字街头》里，则被沈西苓巧妙融进四位失业大学生的工作、生活、命运与爱情的衍变之内。几组朝阳与云层关系的空镜颇具象征意义，与时不时出现在报章上的社会民生新闻形成呼应。影片前半程的以苦作乐、后半段的乐极生悲以及结尾的积极前行，今天看来依旧能让观众产生共情。

　　时代风云变幻，今朝早已不同于往昔，然而年轻人仍然处在十字路口，需要应对租房与买房、工作与失业、爱情与背叛等等对立的困惑。当下的青年一代，又该如何选择？该像电影中的小徐一样轻言放弃，还是如激励老赵、小杨等人的刘大个一样，勇敢面对？

　　黄盈的同名话剧，利用交叉蒙太奇手段，让原影片的主体段落，或沾染着年代的痕迹直接袒露在观众面前，或被台上的演员以演绎甚至完全模仿的方式再现（ 《打开一九九〇》里，黄盈曾参照平行蒙太奇手法展现过去与现在） 。同时演员也会时常从电影的场景里跳出，发表关于影片中人物的看法。如此一来，话剧《十字街头》还原电影中人物的彷徨与失落之余，也让演员寻着那些挣扎在80年前上海滩的人们的足迹，带领观众一如老赵、小杨、阿唐、姚大姐般，找到大步向前的正面答案。

　　但不可否认的是，两个空间交织的过程借助实时投影被放大之后，观众自然会对演员的表演与原始的素材进行比较，暴露部分演员表演上的刻意。此外，可能因为黄盈深知电影给迷茫青年开出的爱情救赎药方，不再适用爱情渐渐成为“传说”的当下，他渲染夸大了老赵与小杨的爱情波折，制造出的喜剧效果将沈西苓用爱情映射时代的苦心消解。

　　不过关联黄盈在剧中使用道具的方式，或许这也是他有意解构经典的体现。他的不少作品充满游戏精神，《未完待续》 《语文课》 《麦克白》等，随用随收的道具变幻莫测，构建诸多令人惊奇的场景。 《十字街头》的舞台同样具备想象力。一堵墙的静止，将老赵和小杨租住的前后房间分割，这堵墙的旋转，传达了两人心绪的变化。旧式有轨电车既是完整的一体，见证老赵与小杨的爱情，又能被拆解为功用不同的部分，供演员使用推进剧情。充当主体“银幕”的一块板子，由宽条的松紧带构成，利用仿旧印染工艺做了效果处理，巧妙地把电影与舞台内外的时空联接起来。

　　电影《十字街头》以老赵、小杨等四人携手并肩走向城市深处的背影作结，曾给无数中国年轻人指明“追随”的方向。话剧版尾声，演员跳回现实，正面观众讲述完毕沈西苓、赵丹、白杨、贺绿汀、崔嵬等影片创作人员其后的人生，背身看向“银幕”中的背影。由是，话剧版主创及演员，如同20世纪90年代的香港影人关锦鹏等，通过一部虚实相间的《阮玲玉》遥想左翼电影的迷人面向一样，在2020年完成对于中国电影先驱的怀想。

　　表达敬意之外，今天的创作者更应该思考的，或许是如何让创作真正关切时代。 “左翼电影运动”虽然只有短短几年，但流淌在左翼影人体内的血液，一直鲜活有力。今天的创作者能否也像先辈般，为后人留下可供追念的佳作，并让他们从中窥见一种精神？

　　（作者系剧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