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王冠丽
作者:李文慧  来源:中国艺术报

王冠丽饰秦香莲

  我妈妈生前爱听评剧,尤其爱听小白玉霜。记得一个下午,妈妈兴奋地喊住我,指着电视屏幕上一张文雅秀美的脸说:“看啊,她就是王冠丽,学小白玉霜最像的,全国唱白派的没人比得上她。 ”妈妈说这话时脸向着我,眼睛却依旧盯在屏幕上。那副神情,我一直记得。王冠丽这个名字,我也记下了。

  没想到二十几年后,我竟有机会结识了她。

  我在一家书画专业媒体做编辑记者二十多年,二十余年的职业生涯也没能纠正我寡言的天性,尤其面对名人,我常选择逃避。为此我一直怀疑自己患有社交恐惧症。结识王冠丽老师,是因为一个偶然。说来惭愧,当时我并不知道她就是当年被妈妈挂在嘴上、赫赫有名的那位评剧表演艺术家。不过也幸亏我当时无知,否则,以我的胆怯,只怕会永远失去了解白派、了解评剧艺术的机会。

  那次偶然,让我在天津海河剧院办公区长长的走廊里,见识了多位曾经享誉京津评剧界的老演员的“面孔” ——白玉霜、小白玉霜、鲜灵霞、花玉兰、六岁红、刘翠霞、喜彩莲、花月仙、新凤霞……这串名字当年都曾活跃在妈妈的话语里,后来便睡在了我的记忆中。那一次,我一张张看过她们的旧照,这部分沉睡的记忆一下子复活了。我不禁赞叹:这是个让人兴奋的走廊,它收藏着一段生动的评剧史。后来我才知道,岂止收藏,这些早期京津评剧艺人的艺术血脉,也在这栋楼里悄然延续着。

  走廊的尽头,王老师笑盈盈地站在那里,温和大气、光彩照人。那次会面,我破天荒地讲了很多话,好像还涉及了对我来说一窍不通的评剧艺术。现在想来,一定是王老师友善、鼓励的态度让我放松,随即生出了胡言乱语的胆量。那次分手之后不久,我知道了我见到的王老师就是王冠丽。朋友们遗憾地连呼“怎么如此糊涂,至少该与‘当代评剧皇后’合个影留个念嘛” ,我却下意识地捂住了口,红着脸琢磨:那天没说什么不靠谱的话吧。

  那次后,我认识了王冠丽老师,也认识了她的艺术,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当年妈妈那么喜欢她。也终于,我接替妈妈,成了她的“铁粉” 。

  舞台上的王冠丽煞是好看,仪态曼妙得如同梦境一般。而这梦境又不尽是虚幻,因为有异常熟悉悦耳的唱腔在,时而婉转、时而深沉、时而柔润、时而洪亮,高高低低盘桓在耳侧,行云流水般地讲述着主人公的跌宕人生,喜悦的、愁苦的、哀伤的、悲壮的……

  俗话说,老戏新书。听戏要听老的,每一句唱腔都烂熟于心,到妙处时,情不自禁地以手扣腿,和着节拍摇头晃脑,那种代入感,是戏迷最高级别的享受。看一出老戏就像去约会一个旧交,知己知彼,一切尽合预期。

  毫无疑问,王冠丽是无数粉丝的“旧交” ,只是她给观众的代入感有所不同,从出场的那一刻起,她便不露痕迹地抓住了你——一声轻唤、一个顾盼,便稳稳地压住了全场,剧场的角角落落都被这一声、这一顾收拾得服服帖帖,立时屏了声气,心与眼一道聚拢来齐齐地射向舞台,被收了魂魄一般再也不肯离开。这让我想起刘鹗在《老残游记》“明湖居听书”一回中写白妞出场时的笔墨。信然!

  我极钦佩王冠丽老师刻画人物的本领,走上舞台,她就开始了另一段人生,那里面的悲欢离合都不是表演,而是实实在在的存在。她将自己与角色合二为一的表演方式,几乎让你无法分清哪个是角色,哪个是她。她把自己完全浸泡在角色的人生里,浸得严丝合缝,然后以亲历者的身份带着你一路往故事的深处走,一步一景,风光无限。即使这段故事你已经倒背如流,仍然会看一回新一回,仍然会随着她的落泪而落泪、随着她的欢笑而欢笑,心甘情愿地和她一起体验她正在体验的人生。她以春风化雨般的力量,让你不知不觉地折服在了她缔造的艺术世界里。

  妈妈当年说王冠丽“是学唱小白玉霜最像的” ,这话没错,但是并不全面。从2010年开始,王冠丽老师举十年之力筚路蓝缕树起“白派评剧艺术”的大旗,可并不仅仅是为了“学得像” 。

  我第二次见到王老师,是在一个夏日的傍晚,也经过了那个藏着评剧历史的走廊。那次交谈,她提到了她的一位跨界的老师——京韵大鼓表演艺术家骆玉笙先生。骆先生德高望重,享誉全国曲艺界,王冠丽是她异常钟爱、得意的学生。提到骆先生,王冠丽的眼睛湿了,她说自己辜负了老师。骆先生一心巴望着这个学生继承自己的衣钵,却没想到她的眼里心里只装着评剧。她拜师骆先生是因为白玉霜当年也曾学唱京韵大鼓,她想弄清楚京韵大鼓对白派唱腔究竟有什么影响。她虔诚地探寻着白派先师的艺术屐痕,又在这串串屐痕中寻找着突出重围的可能——因为世界上没有两个完全一样的嗓音,不管她如何痴心白派先师,她也必须做她自己。打进去,需要功夫;打出来,需要勇气。幸运的是,这两样,她都具备。

  这,才是王冠丽的白派艺术最迷人的地方。她触摸到了白派艺术的灵魂,并把它融化在自己的技艺里,在此基础上,她一点一点地参入自己的见解。

  她改进剧本,让故事更符合时代要求、更富于进取精神,也更贴近广大观众的心理期待。

  她修改唱词唱腔,把原本偏于俗野的趣味引向高雅,让评剧这个诞生于北方民间的地方戏登得大雅之堂。

  她将海河剧院的舞台装点得异常精彩。在这个舞台上,我吃惊地看到了中国美术史上诸多的名作大作: 《千里江山图》 《溪山行旅图》 《万壑松风图》 《寒塘秋色图》 ……这些名赫千秋的佳作都作为背景衬托着这个舞台,无比新奇,无比夺目,无比瑰丽。在我看来,这份夺目与瑰丽应该是以王冠丽为代表的白派剧团共同向评剧艺术奉上的敬意。

  她摒弃门户之见,四处探寻京津各派评剧老艺人的传人,将其请入剧院进行教学,让包括白派在内的各派评剧艺术后继有人、香火得续。摒除门户之见并不容易,它不仅需要气度、胸怀,还要有卓越的见识和坚定的自信。这些品质,王冠丽刚好也具备。

  在王冠丽的背后,有一支怀有共同理想的团队,他们因白派结缘,共同擎起了发展白派艺术的大旗。王冠丽说,她以他们为骄傲;其实我知道,王冠丽更是他们的骄傲。

  用“戴着镣铐跳舞”来比喻中国戏曲艺术,再贴切不过,因为唱念做打、手眼身法,哪个都是规矩,哪个都不能逾越。从心所欲不逾矩、为镣铐所缚还要舞出自由之美,是中国戏曲人永远的瓶颈,也是永远的目标。以此衡量,王冠丽相当成功——她唱出了白派,也唱出了自己。如果一个人甘愿用一生侍奉某项事业,她没有不成功的理由。

  今天的“王粉”多会说:“王冠丽,唱得好! ”绝少听到“学小白玉霜最像”的说法了。

  我听着,真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