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三个行当,表现女性和人性的解放
作者:本报记者 怡梦  来源:中国艺术报

跨越三个行当,表现女性和人性的解放

——专访第二十九届中国戏剧梅花奖获得者、成都市川剧研究院演员虞佳

川剧《目连之母》中,虞佳饰刘氏四娘

  第29届中国戏剧梅花奖竞演剧目、川剧《目连之母》中,主人公刘氏四娘死后,在地狱中受尽折磨,儿子目连来接她还阳,虽然想回去,但一听到阎王要求她还阳之后还要守着戒律,她生前就活得很压抑、很没有自我,情绪积累到这里,终于爆发,她说——来世还是如此,我何必要来世。演到这里有个换气点,刘氏四娘的扮演者、成都市川剧研究院演员虞佳停顿了一下,“我听到台下观众在鼓掌,稍微松了一口气,我知道观众对编剧给予这个人物的选择是认同的” 。

  川剧《目连之母》很吃功,横跨青衣、花旦、武旦三个行当,虞佳凭借对刘氏四娘不同生命阶段富于层次的精准把握,获得第29届中国戏剧梅花奖。她说:“刘氏四娘最终的选择,不仅是女性的解放,也是人性的解放,编剧徐棻先生很擅长写女性角色,她笔下的古代女性,其自主意识、人性光芒,放在现代也非常夺目。 ”

  “这个有难度,所以很过瘾”

  在川剧《目连之母》中,刘氏四娘是一个依从丈夫,每日青灯古佛、吃斋茹素的女子,儿子多病,送入寺中抚养,丈夫又不幸身故,她经过种种挣扎,终于放飞自我,从心如死灰的寡居中跨了出去。从表演的角度来看,青衣部分的戏很压抑,是悲悲切切的,要求演员“收住” ,然后再一点一点放开,人物前后才能形成鲜明对比。

  所以对于虞佳来说,最过瘾的是三场戏, 《寻子》 《开荤》 《出嫁》 ——从人物的挣扎、幻灭到放下、放飞。记者问:“最后一场,一个弱女子在地狱里经历刀山火海,又和小鬼、阎王抗争,不是最过瘾吗? ”虞佳听了就笑:“又是翻、又是腾,停下来就要唱,累得要命,已经顾不上过瘾了。 ”她解释说,前面要演得淋漓,还要储存体力,把最后一场戏顶上去。每场演下来,都是戏服湿透。

  从《寻子》开始,虞佳一场一场地细数,戏是怎么“顶上去”的。 《寻子》的表演、身段和唱腔比前面放开一点,但还是属于青衣。丈夫死了,儿子在寺中修行,拒绝跟刘氏四娘回家,用竹帚抵在她的胸口,把她一步一步推走,“人物的内心受了这样的冲击,表演就要开始向外放一点了” 。

  《开荤》是花旦应功,有时还要加入彩旦的表演方式,有些身段不是那么美,但必须那样表现,才能把人物表现得好。虞佳说:“你看,她的衣服是斜挎的,有一条袖子不穿了。喝酒坐到桌子上,用很大的筷子吃鱼、呸呸地剔刺,非常夸张。啃鸡翅膀的时候,一掰开,有一根筋连着,要用力地拽,川剧的打击乐很有特色,每啃一下,都有配合的锣鼓点。竞演时,我还特意加了一个对眼的表情,是以前没用过的。那个剧场太大了,如果表情不那么夸张,观众可能感受不到。这个对眼,有助于把人物表现得更加鲜明,也在情理之中。 ”

  最初排这一场,虞佳有点放不开,排到啃鸡翅膀,她满脸通红,觉得不好意思,手拿着鸡翅膀的样子、啃的样子非常秀气,老师陈巧茹说:“放开点,不怕,你觉得自己丑,其实一点都不丑,因为你在人物里。 ”“后来我演到这里就觉得太爽了,为人物高兴。 ”虞佳说:“我是为人物而来,她吃斋念佛那么多年,活得那么压抑,好不容易迈过这道坎,我能体会到那种心情。 ”

  《出嫁》是最高兴的一场,尤其是它的唱腔,在调式上,前面起伏不大,到这里就有了高音,把川剧的特色亮了出来。虞佳介绍,川剧以高腔为特色,它的调式对音准、听力要求很高,其中有这样的表现方法,乐队只给一个和弦,演员必须要听得很清楚,之后就没有伴奏,唱一段彩腔,之后放腔、收腔,收回来以后还要落在乐队的旋律中,唱高了一点、唱低了一点,就和乐队合不上,不容易掌握好。“这个有难度,所以很过瘾。 ”虞佳说。

  最后一场是武旦应功。“我的行当是闺门旦,性格上也比较适合,以前没有演过武戏,最后一场对于我的体力和耐力都是考验,那时精力已经耗去了很多,这段武戏要求唱腔、动作的力度更大,老师就告诉我怎么保持体力,演到哪些地方可以稍微松下来。 ”虞佳说,除了体力的挑战,还有很多内在的表演的挑战,比如刘氏四娘和地狱里的小鬼坚韧抗争之后,儿子来救她了,她倒在地上,儿子呼唤“母亲醒来” ,“她看到儿子应该有所憧憬,这时候要冷一下,因为前面力度太大,到这里正是观众看戏的时候,要静下来,把握不好就会影响整个节奏。 ”所以观众看到这样的表现方式——刘氏四娘醒来,看着目连,有一种恍如隔世的迷惘,再缓缓念出念白。虞佳说:“演员的功力不在于唱得多高,而是从这些很小的地方看出来的。 ”

  “一直是学习好的那个,怎么会放弃”

  父亲在一个小县城的川剧团工作,虞佳从小就听着川剧的锣鼓长大。小时候她觉得川剧不好听,只喜欢唱歌跳舞,父母送她到四川省艺术学校,同时也是省川剧学校。她一开始报考的不是川剧专业,但是后来了解到川剧专业是定向培养,学习几年就可以进入院团工作。虞佳说,她当时处在叛逆期,想要自己出去闯一闯,于是就去试了试,真考上了。当时其他同学已经学过基本功,虞佳还不知道怎么唱,也没有身段基础,一进校就开始排戏,她完全是懵的,但她的音准、音色还不错,学得很快,一段时间以后就变成了最好的。“有人问我有没有想过放弃,我说没有,一直是学习好的那个,怎么会想到放弃? ”虞佳笑着说。就这样一边学一边慢慢喜欢上了川剧,“这条路就这么走下去了。 ”

  虞佳特别仰慕川剧表演艺术家陈巧茹,考入了她所在的院团——成都市川剧院,后来就拜她为师。在老师眼里,戏重要,人品更重要,老师没有一上来就教戏,而是慢慢地看着她。“我演折子戏,她都会来看着我,那时候我没有很深的人物塑造功力,理解力也不足,她会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一个气口地教。老师经验丰富,教完了,我复习了没有,第二天她一看就知道,我就很怕她,怕她觉得我懒惰。 ”虞佳说,老师不只对她这样,对团里每个演员都很关注。老师比较忙,但是只要她看到了,谁在舞台上哪里不对,下来都会给演员讲一讲。“后来我有了小孩,除了演戏、做人,老师还会分享怎么带孩子、怎么做好母亲,告诉我孩子的心理变化是怎样的,我和她在一起就谈得更多,除了工作,也探讨家庭生活。老师对于我来说,亦师亦友。 ”

  演折子戏,是打基础;演大戏,是锻炼舞台把控力、人物塑造力、表达感染力。演了大戏,才能知道自己的优缺点是什么,唱念做打各方面都会得到历练。虞佳以前演戏力度不够,没有太多波澜,塑造人物比较平淡,没有太多反差,很难让人记住。 《目连之母》经历了两年多的排演,“老师带着我演,她演前半场,我演后半场,老师演我看,我演老师看,反反复复才走到今天” 。“老师告诉我,必须多演、多积累,自己才会找到感觉,知道怎么演是最适合的。比如《开荤》中刘氏四娘说完‘全家上下打牙祭’有一段笑,我笑得很放浪形骸,老师说以前希望你放得开,现在放出来了,有的地方就要收一点了,如果放得太开,就会失去张力和内蕴。我想这个人物当时吃了很多,喝酒喝醉了,不可能那样笑,于是收了一点,带着一点醉意地笑出来,对比《寻子》那一段,她说‘我没有儿子了,好得很’也有一段笑,是发狂地笑又转到哭,这些地方一定要细致地区分开。 ”

  排戏的时候,陈巧茹总对虞佳说,别着急,慢慢来,学戏是有规律的,磨练的时间足够了,才能找到感觉。竞演之前,陈巧茹特意来到虞佳的房间,看看她的状态怎么样,让她保持“平常心,气要提起来,人要放松” ,早早地催她休息。“竞演的舞台很大,这出戏演员很少,没有大布景,整个戏全靠演员拎起来,乐池有点远,走台的时候感觉听不到伴奏,唱的声音也传不出去。老师就对我说,千万要轻声唱,这个舞台和我们平时演出的条件不一样,一定要学会去适应各种条件的剧场。 ”虞佳回忆起谢幕的时候,她有一个亮相的动作,听见老师在边幕条喊,“高点儿,高点儿” ,那个时候真的特别感动。“现在我会享受表演了。以前体会不到,只是觉得紧张、痛苦,现在表演的时候,能感受到观众的反馈,是在演出中不断收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