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粹庭、陈素真联手打造豫剧史上的一个“黄金时期”
栏目:推动戏曲传承发展
作者:张大新  来源:中国艺术报

樊粹庭

陈素真

    自创建豫声剧院到狮吼剧团唱响西安八年间,樊粹庭与陈素真紧密合作,相辅相成,从编剧、导演到唱腔设计、舞台演绎等方面,对土梆戏实施改造、打磨、提升,全方位弃旧图新,实现古老梆剧向现代豫剧的历史性跨越。 

  为纪念豫剧一代宗师陈素真诞辰一百周年,河南省委宣传部、河南省文化厅、河南省文联、开封市委市政府、河南广播电视台、中华豫剧文化促进会共同举办“素韵·真声——纪念豫剧大师陈素真诞辰一百周年”系列纪念活动,缅怀其为豫剧祥符调变革发展、创立“陈派”表演艺术而作出的巨大贡献。笔者对豫剧诞生300余年来由传唱在开封周边地区的土梆戏( “梆罗卷” )缓慢演进,至20世纪30年代华丽转身,步入现代化进程,开创豫剧史上第一个“黄金时期”感慨良多,油然想到创造豫剧第一代辉煌的两位功勋艺术家——“现代豫剧之父”樊粹庭和“豫剧皇后”陈素真。

  时代塑造英雄,英雄引领时代。酝酿在中国社会动荡转型期的戏曲改良风潮,于20世纪初叶席卷中州大地,在素有“中华戏剧之都”称号的古都开封荡起了强劲回响。时任河南省教育厅社会教育推广部主任的樊粹庭,审时度势、运筹帷幄,创办豫声戏剧学社,接管永乐舞台,改建豫声剧院,毅然担负起变革土梆戏,提升文化品位,创造全新范式的时代重任。年轻气盛的樊粹庭“自负改革之任” ,义无反顾地投身戏班,既有时代气运鼓荡起的改革旧梆戏的强烈愿望,更有对豫剧祥符调深厚根基和诱人魅力的酷爱和珍视,其中最有底气的依托是与风生水起的坤角翘楚陈素真签订合作协议。我们不妨这样认为:豫剧选择了樊粹庭,樊粹庭发现了艺术天才陈素真,樊、陈的密切合作打造了豫剧史上的“黄金时期” ,实现了土梆戏向现代豫剧的历史性跨越。

  创建新式剧场,以陈素真为号召,招揽行当齐全的演员阵容,规范演出体制和演员行为准则,为土梆戏摆脱粗俗简陋格局,实施全方位改革,打下了坚实的物质基础,也极大地提升了豫剧的艺术品位和演员的社会地位

    1931年冬至1934年秋,樊粹庭跑遍了河南全省75 %的市县,切身感受到土梆戏深受群众喜爱,却过于朴野粗糙。回到省城后风闻永乐舞台头牌坤伶演技超群,他便欣然前往观剧,不觉为其绰约风采所倾倒,早已激荡于胸的改革梆戏的冲动旋即化为行动。几经周折,樊粹庭与陈素真签订合同,底气十足地接管了永乐舞台,更名为豫声剧院,多方奔走呼吁,吸纳各界襄助资金,将永乐舞台改建为具有全新设施和现代功能的新式剧场。竣工后的剧场砖墙瓦顶,宽敞气派,并装置有天幕和舞台大幕。观众席男女分开,座位之外,另设站席。舞台上汽灯照明,台口竖立供演员正装的穿衣镜,还特设颇具人性化色彩的人力吊扇。乐队集中在舞台右侧,与演员分开,中间以围屏相隔。众所周知,剧场居于戏剧四要素之首,演剧场所的优劣,既决定了剧院的档次和效益,也直接影响到演职人员的声誉和地位。

一九五七年陈素真演出《三拂袖》剧照

  设备先进、功能齐全的现代化剧场建成之后,樊粹庭一面投注资金购置全新行头戏装,一面邀约延揽省内外梨园名角加盟豫声剧院,汇聚起行当齐全的强大演员阵容。鉴于旧戏艺人积习难改,素质高下参差,樊粹庭制定了针对性极强的演员行为法则和前、后台管理制度,并集中培训,逐条落实,要求每位演员都自尊自重,明确演剧是教化育人、净化人类灵魂的正当职业。经过多年的贯彻实施,最终形成18字的团训:“戒绝旧剧恶习,充实自己德能,归正社会人心。 ”陈素真晚年忆起当年剧院改建后的崭新面貌,仍兴奋不已:“戏园子变了,制度变了,戏装变了,观众也变了。同乐(应为永乐,笔者按)时的观众,绝大多数是工、农、小商、学生、士兵、市民,是劳苦之人,到豫声之时,台下的池座上,变成了衣冠楚楚的上层人士了。 ”

  因人设戏,充分发掘陈素真艺术潜质,创作洋溢着鲜明时代气息的新颖剧目,塑造神气丰盈、个性鲜明的多彩舞台形象,弘扬疾恶扬善、坚韧顽强的民族精神和独立自主、敢爱敢恨,向往光明自由的现代意识

  年方16即被戏迷称为“河南的梅兰芳”的陈素真领衔豫声剧院,极大地振奋了樊粹庭的戏改意志和蓄势待发的创作热情。他依据陈素真过人的颖悟和生、旦、净、末兼擅的表演天分,倾心为其量身打造新戏,有意识地启迪发掘其艺术潜质,展示文武兼擅、唱做俱佳的舞台才艺。如堪称“樊戏”开山之作的《凌云志》是注重唱功的闺门旦轻喜剧,第二部《义烈风》是悲剧青衣戏。一喜一悲,相互映衬,陈素真把握得出神入化。第三部《三拂袖》是樊粹庭对陈素真表演天分的检验考核,这出戏先是闺门旦,然后是刀马旦、武生、扇子生,末后恢复闺门旦,陈素真都发挥得非常成功、精彩。演出结束后,樊粹庭连声称赞:“真是天才,天才! ”此后,陈素真“豫剧皇后”的美誉传扬开去。

  1935年至1936年间,樊粹庭为陈素真量身打造了七部大戏,题材涉及历史剧、社会剧、婚恋剧、神话剧多个领域,或以史为鉴,或抨击邪恶,或讴歌妇女自主择婚,或张扬个性、向往民主和自由,均跳出了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题材窠臼,蒸腾出借古励今、抵御外侮、济世益民、谋求个性解放和人格自主的现代意识,其中分量最重、影响最广的是以反映下层妇女婚姻家庭生活为题材的舞台精品。这类剧作或取材于历史,或植根于现实,从各个侧面、不同层次揭示下层妇女的生存境遇、传达长期丧失话语权的弱势群体的愿望与诉求,富有前卫性地启迪和引导广大妇女挣脱旧思想、旧道德的桎梏,张扬自我,为谋求人格的独立和婚姻的自主进行坚韧顽强的抗争,成功地塑造了一系列堪称女性主体意识觉醒时期栩栩如生的舞台形象。诸如甘守贫贱的刘桂芳、大义凛然的童玉珊、侠心剑气的蒋琴心、不让须眉的柳绿云、性如烈火的邵巧云、心地坦荡的邱丽玉、刚贞义烈的刘芳、深明大义的罗剑琴、有勇有谋的黄俪影、隐忍刚烈的花媚娘,无不闪耀着女性解放的光辉和偾张高亢的时代气韵。樊粹庭与陈素真契合无间、珠联璧合的精诚合作,使河南梆子实现了质的飞跃,从根本上跳出了土梆戏粗野鄙陋的窠臼,“小土鸡”蜕变为高翔云霄的“金凤凰” 。

陈素真一九四一年剧照

  樊、陈通力合作,广采博取,更新伴奏乐器,扩展祥符调唱腔板式,丰富优化舞台表演技巧,引导豫剧进入经典化、雅致化的审美境界

    樊粹庭求学期间,沉迷于京剧和话剧,组建国剧部并担任部长,将系统掌握的中西戏剧理论运用到京剧、话剧的编导活动中,在师生中传为美谈。在豫声剧院声誉鹊起、好戏连台的上升时期,樊粹庭日益感到土梆戏长期使用的主奏乐器二弦(皮胡琴) 、月琴和三弦,与河南梆子粗犷激越的唱腔旋律极不和谐,樊粹庭注意到山东戏班的主弦乐器是高亢嘹亮的板胡,经过一番磨合,便大胆决定以板胡取代二弦,作为豫剧的主奏乐器,其后又陆续增添了二胡和笙,使得伴奏音乐高下应和、刚柔相济,音域宽广,声韵和谐。早期祥符调只有慢板、二八板、流水板和非板四个正板,略显单薄和呆板。樊粹庭结合陈素真多年创造积累的演唱经验和行腔技巧,与琴师切磋琢磨,反复揣摩演练,将已有的四大板式拓展为五十四个支板式。如:“迎风板”“金钩挂”“拐头钉”“呱哒嘴”“狗撕咬”“倒送板”“滚白”“大

  起板”等等,这些板式不仅适用于旦角,也可以为生角和净、丑、末采用。上述各种唱腔板式,陈素真都运用自如。其从少年时拜师孙延德,到杞县跑高台时喊腔苦练,再到跟随樊粹庭北平投师演习武功,在唱、念、做、舞、化装、水袖、扇子、辫子、台步、闪身等方面,广采博取,创造了诸如水袖功、辫子功、扇子功等经典舞美范式,至今仍被其弟子和再传弟子当作“看家本领” ,代代传承,为提升豫剧唱腔音乐的表现力,将豫剧表演艺术提升到雅致化、经典化审美境界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借鉴话剧和电影手段,建构新颖独特的编导体制,将戏曲写意性原则融入程式化创新的系统创造工程之中,引领豫剧全方位弃旧图新,实现由古老梆剧向现代豫剧的嬗变跨越

  1937年春夏间,为了改造豫剧的声腔音乐和表演手段,樊粹庭西巡晋陕,南下湘鄂,东进江浙,北上京津冀鲁,观摩各种剧种,对各剧种的板式、声腔、乐器,尤其是京剧的武打、舞台和化装悉心揣摩,直至话剧的布景、对白,电影的剪辑和叠印,都详细记录在《芳雅笺观剧日记》中,一点一滴地吸收到豫剧的表演程式中来。樊粹庭编导、陈素真主演的《女贞花》 ,不仅把传统戏曲写意性发挥到极致,还巧妙地运用了电影的剪辑和叠印技法,让观众获得具有巨大冲击力的视觉体验。当时就有人对此发出惊叹:“该剧较以前所编诸剧,尤为成功,结构之紧严,穿插之巧妙,场面之简洁(没有不须要的铺张,及不须要的插科打诨) ,均较其他诸剧为佳,内有几个场面的剪接(请你恕我用了一个电影上的名词,我觉得剧台上的场面之排列与电影片之剪接全一样)尤为轻快爽朗。 ”(苏筠仙《谈谈〈女贞花〉 ——给编剧者的一封公开信》 )

  在樊粹庭编导、陈素真担纲主演的《霄壤恨》成功上演后, 《河南民报》载文称赞:“呕尽编者心血,费尽导演功夫,用电影作法构成,更别开旧戏生面。 ”(1935年11月19日《河南民报》 )与此相应,樊粹庭的处女作《凌云志》创造性地借鉴了当时方兴未艾的话剧写实手法。在舞台演出时,刘桂芳闻听丈夫高中金榜,惊喜发呆,簸箕里的米撒了一地。樊粹庭导演此剧时放弃虚拟程式,让演员簸真米,易虚为实,获得了满堂喝彩。同样,在《伉俪箭》中,主人公姚希圣吃饭的场景完全写实,吃馍喝水就咸菜,给人以亲临其境的真切感受。樊、陈倾力打造的经典剧目《女贞花》中“服毒”一场,设置了一个壁蛇坠入酒缸,女主角自饮求死的细节,其中既有主人公感情抒发和心理呈现的唱词和独白,也有导演层面的舞台调度和动作提示,还巧妙地穿插了陈家童仆对病妇的厌恶和诅咒,藉以营造邱丽玉自饮蛇酒,疾患奇幻般地痊愈的喜剧氛围,让台下为主人公命运揪心的观众由深悲转为狂喜,形成扣人心弦的立体效应,实现了传统戏曲虚拟写意手法与电影写实再现的深度融合。

  樊粹庭经常对演职人员说:“戏就是细,粗针大麻线缝不出好衣服” 。自步入剧坛以来,樊粹庭坚持自编自导,通过细致的“说戏”让演员进入角色的艺术空间,并有意识地借鉴电影、话剧的写实手法,引导演员创造性地借助唱腔和写意性的形体动作揭示戏剧人物丰富的内心世界,通过一系列的舞台细节全方位地塑造戏剧角色。这一点,在樊粹庭创造性改编、陈素真主演的《叶含嫣》中有精彩灵妙的呈现。剧本在花云即将乘轿入府一场,设计了叶含嫣与嫂嫂张氏一连串紧张有趣的舞蹈动作,把一位泼辣大胆又难免羞涩的女真族姑娘的神态心灵揭示得活灵活现:听着外边唢呐阵阵,她慌忙洗脸、描眉、梳头、拣衣、穿衣,却连连出错,嫂嫂偏偏故意遮拦,她调皮地甩发辫儿嬉耍嫂嫂和丫环。场上演员默契配合,满堂喜庆欢快气氛,尤其是陈素真的“水袖功”和“辫子功” ,出神入化,令人叫绝,台下掌声不断。

  自创建豫声剧院到狮吼剧团唱响西安八年间,樊粹庭与陈素真紧密合作,相辅相成,从编剧、导演到唱腔设计、舞台演绎等方面,对土梆戏实施改造、打磨、提升,全方位弃旧图新,实现了古老梆剧向现代豫剧的历史性跨越。樊粹庭和陈素真作为一个不可分割的艺术整体,将永远载入豫剧和中华戏剧的灿烂史册,受到后人的崇敬和爱戴。在樊、陈共同创造的辉煌业绩和成功经验的基础上,豫剧人戮力前行,发展唱腔流派,建构起融传统与现代元素于一体的崭新编演体制,推进了豫剧繁荣发展,使得豫剧跃升为国内第一大地方剧种。新世纪以来,以李树建为首的当代豫剧人精心打造现代经典,引导豫剧唱响全国、走向世界,参与全球多元文化竞争,在国际舞台上亮出粗犷豪迈的中华豫剧名片,更加展示出豫剧充满活力的广阔发展前景。

  中国文学艺术基金会特约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