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十年磨出这把扎心的“刀子”
——《清水里的刀子》创作侧记
栏目:创作谈
作者:石彦伟  来源:中国艺术报

电影《清水里的刀子》海报

  如果给《清水里的刀子》拉一条时间线,至少得预留十年的长度:从2007年拍摄同名短片,到2018年剧情长片上映。

  影片中,马子善老人的表演,震撼了许多观众,也捕获了一位大师的心。这位大师就是拍过《都灵之马》的匈牙利导演贝拉·塔尔。2016年12月10日晚,摩洛哥,第16届马拉喀什国际电影节颁奖典礼,把“最佳导演奖”颁给了王学博。评审主席贝拉·塔尔没有聊关于《清水里的刀子》的只言片语,可能在大师眼里,创作没什么好聊

  的,但他一直在夸奖马子善老人的扮演者杨生仓。

  颁奖酒会的时候,贝拉·塔尔导演一把抱住了杨生仓老人,他紧紧地抱着,久久不撒开, “他们都是假的,就你是真的! ”他说。釜山电影节评委会主席苏莱曼·西塞也曾对王学博说,看到结尾的老人时,他哭了,他的心就像“埃菲尔铁塔坠落一样,整个心都沉甸甸的” ,“那个老人的表演非常有力量,那是一张有世界共鸣的脸” 。

  副导演跑了很多村子,居然就在集市上把两位主角敲定了。有一阵王学博正跟着万玛才旦导演一起带着影片《塔洛》参加威尼斯电影节,他就通过看视频、照片的方式,远程指导排练。可是直到开机的那一天,他的心里还是忐忑的。

  2010年的初次拍摄,就曾出现过扮演马子善的演员,因无法面对村民的舆论压力而中途弃演的情况。这是最令导演恐惧的。杨生仓老人其实也面临这样的问题,他的老伴已经过世了,说闲话的人更多。但他坚持了下来。

  一次拍戏中,气温骤变,村里遇到一些突发状况,老人看到王学博坐在那儿一筹莫展,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说:“导演你别发愁,咱能成! ”闲暇之际,王学博给杨生仓看他的手机,里面存有威尼斯电影节上的照片。见他们翻看得入神,导演就说:“以后咱们的电影也能参加电影节,到时候我带你们去! ”

  果然在釜山,他们第一次看到了银幕上的自己。就这样,戴着雪白的小帽,穿着剧组帮着置办的西装,参加了首映后的交流。有韩国观众提问:“这个电影讲的真的是你们那边的生活吗? ”杨生仓老人想了想,回答说:“你们不能理解我们。在这里住这么好的地方,几天来只洗了一次澡,因为看到这么多水,我不敢用,不舍得用。 ”

  2010年左右,王学博辞了职,耗空积蓄,把租的房子也退掉,转移到我家。在那个北京后海边只有十平方米的胡同平房里,他挤在我那个一翻身就会“唱歌”的老弹簧床上,没日没夜地改他的剧本。

  我们都坚信,这是个好东西。可他越是挺直了腰板,放大音量满世界喊,越是没人理他。也曾遇到投资方说:“这个本子太好了,我一定要投! ”过了半年,这人就消失了。

  有的老总或研发总监看了剧本,看哭了,但就是不投,觉得这个东西不赚钱。

  小说改编权的五年限期眼看就过了,他可以不拍,但他觉得对不起这个本子。每临放弃的边缘,那盆晃动的清水,就把他搅得心神不宁。一到年底就在想,明年拍了吧。他就像祥林嫂一样,到处和人说他的《清水里的刀子》 。

  终于有一个做生意的大哥,认识时间也不长,听到这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故事,见面就管王学博要卡号,第二天中午就打来五十万元。“你有钱在身上就踏实一点,赶紧去筹备吧。 ”王学博要签个合同,他说不需要,“以后赚到钱了再说。 ”

  听说有这么一部好剧本,很多人看哭了却没人投,一位资深导演颇感好奇,这怎么可能呢?他跟王学博要来了本子,看后就说,确实很好,但确实难做,“不过你既然说了,我就一定要帮你。 ”这位导演就是尔冬升。

  三年间,王学博和尔冬升吃过很多饭,喝过很多酒。有一次,王学博下定决心一定要请他喝顿酒,到埋单时,尔冬升说:“你们年轻导演都穷,别跟我抢单。 ”直到今天,王学博就请这位大导演喝过一杯咖啡。

  在First青年电影展, 《清水里的刀子》作为创投项目参展。评委中有一位导演特别喜欢,并不知道这个项目已有预定导演,就想接过去拍。他就是张猛。后来王学博与张猛相识,得知人家已做了许多筹备工作,笔记、小说、剧本,打印了厚厚一摞。

  王学博心里嘀咕,这个本子放在自己手里这么久,一直拍不成,张猛是好导演,又是回族,给他拍或许是最好的结果。

  话还没有出口,张猛就说:“既然你已经为这个本子准备了六七年,肯定就得你来导,君子不夺人所爱。 ”于是主动提出,帮他做监制。

  在张猛的工作室,王学博经常去找他吃饭,被张猛批评不够专注,不成器,“这么好的剧本,你怎么还不赶紧拍,在等什么!你拍出来就有一个作品,就真是一个导演了。 ”他还说,电影《钢的琴》开机时只有八万块钱。

  2015年,刚过而立的王学博因为创业,经济状况有了好转,他心底久积的那汪清水,又晃出了一把扎心的“刀子” 。

  提前半年,他就跟摄影师王维华聊创作,告诉他,也告诉身边的人,箭在弦上,今年他肯定会拍,一定会拍。

  万玛才旦导演,是王学博十几年前在一次南京独立影像年度展结识的。在《清水里的刀子》片场,万玛才旦临走时嘱咐说:“你要拍什么就一定要拍到你想要的,如果拍不到就一定不要过。 ”

  这话总在王学博耳边鸣响,万玛才旦导演经常一场戏拍好几天,有一个镜头拍了250多条才过。王学博心里有数了。马子善老人去替老伴还钱那场戏,就是这样拍了一整天,第二天剧组问王导拍什么,王导说,还拍这一场。

  做后期时,学博带着笔记本去找万玛才旦。当时万玛才旦的儿子正在准备北电、中戏的艺术加试,他一边在外面陪孩子上课,一边看样片提意见。

  深圳映后。一个观众问,导演会不会坚持这样的风格继续拍下去。王学博一愣。

  这并不是一个轻松的问题。

  想起在马拉喀什,贝拉·塔尔导演曾如是说过,原本想给《清水里的刀子》两个奖,一是最佳导演奖,二是最佳男主角奖,但电影节规定一部作品只能给一个奖,考虑到导演奖更重,而且导演还年轻,就对王学博说:“我已经不拍了,希望把这个奖给你,让你更好地拍下去。 ”无独有偶。在釜山电影节,评委会主席也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给你这个奖,就是为了让更多人看到这部电影,为了让你继续更好地拍下去。 ”

  那天映后王学博说他不确定接下来会拍些什么,很多影迷追出来鼓励他:“导演,你一定要坚持,一定要坚持啊! ”

  十年的时光,无数人对执著精神的赞美与期待,已经在无形之中把王学博塑造成了一个为梦想头破血流、坚持到底的励志形象。那么多人不求回报的帮助,那么多柳暗花明的时来运转,才跌跌撞撞走到这一步。欠下的钱,还有机会可以还掉;欠下的人情恩德呢?“我想做个有尊严的人。我不想一睁开眼睛看到的都是帮助过我的人。 ”王学博对我说,他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他们,这种感觉压在心里沉甸甸的。但愿我们的电影梦可以坚持下去。

(石彦伟  电影《清水里的刀子》策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