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剧《新原野》没能化茧成蝶
作者:张彤  来源:中国艺术报

话剧《新原野》剧照

  《新原野》 ,会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原野》 。编剧万方,又会自动关联到曹禺。女儿将如何改编父亲的经典名作?侧重人性剖析还是重新解构?立陶宛女导演对中文文本的理解是否会“水土不服” ?我期待演出能一一给出答案。然而110分钟后,起身离场的那一刻,全部观感汇集成一个念头—— 《新原野》 ,把一把好米做夹生了。

  此《新原野》与彼《原野》完全没有关联,是万方根据自己的小说《杀人》另起炉灶做的一出新戏。1937年,曹禺写下了充满人性撞击的《原野》,这之前,有《雷雨》和《日出》。作为他的女儿,万方肯定是有压力的。直到2006年, 《有一种毒药》在首都剧场小剧场上演,才算与父亲正式成为同行。之后,万方编剧的《冬之旅》反响很好,客观上促进了《新原野》的问世。

  《杀人》确实有改编成好戏的潜质,可惜改编成《新原野》后,没能化茧成蝶。

  《新原野》从六团半夜起身找水喝、看见婆婆服仙回家写起,六团不敢相信失踪了那么久的婆婆居然还活着。看着睡得极不安稳的婆婆,六团的思绪飘回了自己出嫁的日子。六团与鞠生是“媒妁之言” ,新婚后的第九天鞠生便离家进了城,一去就是两年,回家后便要跟六团离婚,引起轩然大波。鞠生被绑,深夜六团放走了他。又过了七年,鞠生回来接母亲服仙到城里过好日子,服仙拒绝了。鞠生再一次回来,依旧是为了离婚,这次他找到了公社,并要母亲作证他和六团没有在一起生活过,服仙再一次拒绝了。母子俩激烈争吵后,鞠生去了公社,服仙却失踪了。半个月后,河里飘来一具残缺不全的女尸,村民们断定那是服仙。六团心中认定是鞠生间接害死了婆婆,所以,跟公社派的调查员说是鞠生害死了服仙,鞠生因此被收监。过了不久,衣衫褴褛、疯癫呓语的服仙回家来了,梦中还与人撕扯争吵。六团慌了,她怕村民说她是恶毒的儿媳妇,最后,她用枕头捂死了婆婆,一起投河自尽。

  故事中,最强烈的戏剧性在“杀人” ,最可观的人性是“杀人”前的内心挣扎。可《新原野》将这些严重延宕了,在这之前,用了大量篇幅线性叙述了六团忍受苦难的一生,却不交代足以让她产生杀人念头的心理变化。一个好题材就这样被白白浪费了。反复渲染的“苦难”毫不费力地淹没了六团的人性、六团的爱恨,而麻木的六团又怎么会杀人?

  舞台上的六团是扁平的,彻头彻尾的浑噩麻木。鞠生第一次提离婚,母亲服仙及一众相邻强烈反对,六团却没有任何表示,还放走了被绑的鞠生。村民不怀好意的捉弄,六团也不生气,对让她陷入难堪的丈夫鞠生竟没生出一丝怨怼。六团对丈夫的全部恨意仅止于骂上一句外,再也看不出她有更多的恨意,更没见她身上有女人的欲望。

  六团难得的一次“人性”流露,发生在服仙失踪后。婆婆与鞠生激烈争吵后突然消失了,各处都找了,直到河里残缺女尸的出现。村里人和六团把“她”当做服仙下葬了。婆婆的死,让六团措手不及。与婆婆相依为命半辈子,名为婆媳,实则情同母女,情感依托的突然消失把六团日常生活的平衡打破了,没有鞠生的日子她已然在漫长的等待中习惯了,可家里没了婆婆,就跟丢了魂儿似的。鞠生不回来离婚,就没有母子间的争吵,也就没有后来婆婆的离奇失踪,想到这,她第一次真正“恨”上丈夫鞠生。葬礼上,她跟调查人员说鞠生是杀人凶手。只是很可惜,六团的真性流露只做短暂的灵光乍现。看见服仙活着回来,她的反应不是喜极而泣冲上前抱住婆婆,反倒像是见了鬼,很不情愿相信婆婆还活着。这还是六团吗?婆婆早就成为她生活中的一部分,是亲人,相伴相依几十年,人前处处维护,即便数落两句,也是恨铁不成钢,埋怨她留不住丈夫。这样的婆媳亲情,她怎会那么轻易地下手杀人?

  先惊喜,而后转为恐慌害怕,这才能合理地引出杀人动机,人性的纠葛才会在由此及彼的过程中逐步显露出来。六团虽说麻木,可对她真正在意的人是服仙,六团会决绝地为她报仇,也会因为诬告鞠生而在婆婆面前诚惶诚恐。即便服仙回家时已然神志不清,可难保她不会慢慢或者突然清醒,诬告的事总归是瞒不住的。六团要怎么跟婆婆交代?婆媳再亲近,鞠生终究是服仙的儿子。六团是怕没法跟婆婆交代而起了杀心?与其惶惶不可终日地在恐惧中度过还不如杀人一了百了?还是怕诬告被揭发后必然获刑而杀人?剧中把杀人原因归结为六团怕村民说她是恶毒的儿媳妇,显然将六团该有的心理煎熬做了简单化处理,最能表现人性的关隘被轻易放弃了。

  似乎,编剧也并不着意于展现人性。 《原野》主打“人性” ,而《新原野》主打“女性” ,以女性视角讲述女性的悲苦命运。媒妁之言的命运悲剧让人欷歔,而六团的命运选择仅代表特定时期一个女性群体的选择,对应了鲁迅先生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与当下女性的婚恋生活很难找到契合点,拉开了舞台与观众的距离,她不足以为中国女性千百年来情感困厄的宿命轮回代言。六团夙兴夜寐的辛苦劳作,与《氓》及《孔雀东南飞》中的女主人公极为相似,然而在遭受虐待后,她们是觉醒的,选择了离家式的反抗。而六团不离家, 17岁之后的人生全然是被动承受,守着婆婆、守着这个家,想着鞠生总不能一辈子不见他妈,一念执著了几十年。丈夫的冷漠羞辱没有让她觉醒,自杀只不过是慌乱仓促杀人之后的自我解脱,而并非觉醒后的反抗,所以,精神麻木的六团肩负不起“女性意识觉醒”的旗帜。

  小说改编话剧,两种艺术形式的转变必然要有所取舍。主创不愿意放弃小说中的诗意,执意带入戏剧,清冷的月亮有了,孤寂的荒原有了,浪漫主义的幻化也有了,还不满足,还要让六团吟诵台词,自说自话地在舞台上间离。诗意是有了,但每一次的间离,都事先起范儿,将间离变成“此处有诗意”的舞台提示。艺术呈现应该不拘一格,关键要看间离处理是否能够帮助剧本情节的推进和人物塑造。从已有的呈现效果看,间离阻碍了演员走进人物的内心,彼此隔了山高水长,观众也很难在两层皮的隔阂感中感知人物、体验人生况味。

  说到底,主创没有讲好这个“杀人”故事,而外国导演虽然用比较陌生的舞台语汇扩展了剧本的表现边界,但没能掌控好全局,戏剧结构、情境、矛盾的设置,没有将六团的人物形象支撑起来,人物也顺带着支撑不起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