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工戏再放异彩
——观传统京剧《御碑亭》
作者:李楠  来源:中国艺术报

京剧《御碑亭》剧照

  近日,在庆祝国家大剧院建立十周年的一系列戏曲邀请展中,来自上海京剧院的著名余派女老生王珮瑜与优秀梅派青衣田慧联袂演出的传统名剧《御碑亭》格外引人注目。观众对于远道而来的名角一如既往的热情欢迎是对新生代京剧传承人最大的鼓励,而从年龄来说,两位主演已从青年走向中年,正担负着国粹艺术承上启下的关键使命。时间仿佛白驹过隙,十年以前,笔者就曾在长安大戏院看过两位联袂演出的《御碑亭》 ,那也是她们初次将该剧带到北京,当晚台上台下火爆的气氛令人难忘。等到同样阵容再度亮相首都舞台,却又经过整整十年,这十年当中关于京剧传承发展的种种成败利钝、功过得失,又是那样令人喜忧参半、百感交集。但令人惊喜的是,此次演出,艺术质量确乎比前次更上一层楼,这一点极为难得。

  笔者之所以刻意提到“难得”二字,是因为本身《御碑亭》这出戏就属于京剧传统戏当中的歇工戏。所谓歇工戏,不言而喻,就是指在唱念做打等方面都不太耗费主演精力的戏,这些戏正因为没有高难度技术技巧的亮点展示,才最不容易吸引观众的眼球,也最容易被演员活活演“瘟” ,一旦被戏迷不屑一顾,就很可能造成迅速失传的局面。回想十多年前,王珮瑜学演该剧时,真可谓用心良苦。她在唱念两方面结合了余派第一嫡传孟小冬的说戏录音与新谭派创始人谭富英的实况录音的路数(这也是该剧留存于世的最具经典性与代表性的两套标本) ,参照两个版本,把其中的共性部分直接全盘吸收,又把两本互异之处经过消化,稍加取舍,采用到自己身上,从而保证了艺术风格上的完整性与统一性。

  王珮瑜的这一做法,表面看来是继承传统的正确捷径,实际上背后蕴含着颇多苦衷。由于她在当时是竭力恪守余派的“卫道士” ,不愿越雷池一步,所以一切表演手段都要求自己向正宗靠拢。可惜的是,孟小冬的说戏录音仅仅体现出余派唱腔的准绳,念白则付之阙如,这就逼迫王珮瑜必须向外拓展,用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指导思想来弥补范本资料不足的遗憾。仔细对比孟、谭两种录音,差别是明显存在的,例如在剧中王有道跪向其妻孟月华赔罪时所唱的流水板中,孟本比谭本多出一小段,词句是“趁此机会亲和畅,奉迎贤妻与高堂。娘子执意不肯让,我纵跪死又何妨? ”那么王珮瑜在实际演出中,考虑到与旦角配合衔接的问题,也不得不舍去,因为今天一般饰演孟月华的旦角也都少唱一段相对应的流水。事情还不止这么简单,为了恢复这样一出不多见的骨子老戏,在身段动作、舞台调度以及细微的“节骨眼”等方面,王珮瑜在上海本地约请天津京剧院的老导演孙元喜南下给予指授,又专门北上进京向京剧名家谭元寿踵门求教。这样一来,才保证了演出能在悦耳的基础上,更有可看性。

  那么有人或许会问,京剧传统剧目浩如烟海,仅仅挖掘整理这样一出歇工戏的意义何在?笔者可以斩钉截铁地回答,京剧传统剧目的价值就在于每出戏都有其独特的门道,并且这里面五花八门的诀窍对于内外行而言,都是不说不知道的。仅从《御碑亭》这出戏来看,可以说道的东西就不胜枚举。

  首先,现在观众能看到的这出戏,早已经过了上世纪50年代兴起的“戏改”之风的洗礼,剔除了一些封建迷信的糟粕成分。剧中柳下惠这一人物德才兼备,他不仅能在风雨交加的暗夜避雨亭中时,对身边年轻美貌的少妇孟月华无动于衷,还天赋异禀,文采出众,能在大比之年金榜题名。可是原先旧本的情节安排并不如此,而是将柳下惠设计成一个品德高尚而学识平庸的书生,他的答卷三次被考官大人扔进垃圾堆,又三次被“阴风”吹回桌面,于是惊动了主试者,怀疑此人“素有阴骘” ,便让他得中科场,直到揭榜庆贺之时,才问他有无“积德”之举。今天的人们应该客观看待清末民初编造京剧剧目的文人墨客,他们固有时代的局限性,但其劝人向善的初衷是良好的,而改过之后的这一人物也同样不失高台教化的正面意义。

  其次,这出戏中最抢眼的舞台道具就是那座御碑亭,这也是京剧传统戏所使用的舞台道具中最大的一个物件。梨园行向来把舞台道具称作“切末” ,它的形态必须与现实生活中的原样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例如一个老年人用的放大镜,在切末中,只是一个有手柄无镜片的铁丝圈,这样的铸形就是让观众知道演戏就是演戏,不是活生生的生活。而京剧传统戏中,摆上桌子就可以代表层峦叠嶂的山峰,置放椅子也可以当作深不可测的古井,一切假定性都随剧情而定。不懂京剧的人永远不会明白,看惯京剧的人从来不会疑惑。而御碑亭这样一个大大的切末,也只有这出戏才用到。

  更进一步说,京剧的写意性还不单表现在切末的使用上,更表现在表演上的“不拘小节” ,换句话说,就是对一些细节上的小毛病往往忽略不计。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比如在这出戏里,孟月华回家途中遇雨,几次滑倒在泥泞不堪的路上,内行将这种表现跌仆的身段称作“屁股座子” 。等孟月华摔完屁股座子,进入御碑亭中避雨,便一屁股坐在亭廊的靠椅上。笔者少时就听梨园前辈说起,孟月华太不讲卫生,身上沾满了泥水也不擦一下就直接坐下。实际上,中国传统艺术抓大放小的象征手法,都是妙在似与不似之间,让人无尽琢磨,充满回味。

  再次,剧中王有道在对孟月华跪下道歉的那一刻,有孟府的小厮,亦即丑角扮演的德禄给他扔了一方垫子,还追说一句插科打诨的话“姑老爷,给您个垫子” ,引发观众哄堂大笑。而在旧社会,京剧没有废除“检场”这一行当的时候,扔垫子的活儿都是检场的人做的,王有道需要跪下时,检场的人即时送出,也算是一道风景。如今以丑角代替检场的处理,却也别具一格。笔者以为,这些琐碎的小事件,当下的京剧演员如果能多了解,多掌握,或许对继承传统更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