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营村”就是“八一村”
作者:张瑞田  来源:中国艺术报

  “外营村”与始兴县城有多远,没有心思关心,却在意“外营村”另外的名字—— “八一村” 。“外营村”毕竟是有着千年历史的村落,怎么会有一个政治化的名字?“八一村” ,一定与新政权有关。

  步入“外营村” ,当然,也是“八一村” ,踩在松软、富有弹性的小路上,看着一栋栋灰色的旧屋,知道了“外营村”何以又叫“八一村” 。

  以往心目中的围楼是老百姓的住所,绵长的农耕社会,一个家族,一个村落,依靠种植业生存发展,久而久之,积累了财富,就有了防人之心,便造围楼,以求久安。我的理解只有百分之五十的准确性,粤北的围楼,既是地缘政治的产物,也是移民史悲怆的乐章,一栋栋结构封闭,线条紧凑,瞭望口幽深,枪眼冷寂的围楼,是自北南迁的中国人的命运线。这批顽强、勇敢的中国人,被称为客家人,他们在新的家园开疆拓土,创造生命与经济的奇迹,也时刻防范着兵患、匪患的侵扰。

  围楼是军事工事。和平时期,人们并不在围楼里居住,他们把自己的家建在自己耕种的土地旁,一家挨一家,祖祖辈辈,早起晚归,祥和一片。然而,粤北是沟通南北中国的要冲,历来被兵家倚重,战火、匪情,时刻威胁着百姓的生命安危。已经在这里安居乐业的客家人,厌倦了漂泊的生活,他们珍视新的家园,誓死抵抗入侵者。而围楼恰是客家人捍卫生命尊严的体现,是一种生命精神的外化。

  不投降,是围楼的关键词;胜利,是围楼的目的。倔强的建筑,沉重的色彩,隐隐可见一种难得的不屈的性格。许多座围楼从眼前经过,不知道哪一座围楼发生过战争。一栋栋翻旧如新的围楼已经没有时间深处的阴冷,反而呈现出这个时代的浅笑。最后来到“外营村” ,在一座围楼的废墟上,我的心终于颤栗起来,这个被炸药炸毁的围楼,残缺不全,却有着一座围楼应有的人格和气质。

  “外营村”围楼毁于内战。1945年7月,日军从粤北撤退,败局已定。中共始兴风度抗日大队收复始兴县城,紧接着国民党驻江西“三南”地区的第65军的两个整编师开进县城,风度抗日大队只好撤到八约、北山等地。彼时,内战的烟火渐渐烤焦了中国大地,国民党65军得意洋洋,步步紧逼。1945年8月1日晚上, 65军189师559、560两个团,以两千人的兵力,向八约乡聚集,对“外营村”实施包围,企图把风度抗日大队全部消灭。2日,风度抗日大队政治部主任陈培兴,第一中队长郭招贤率部队顽强突围。外营中队长陈大梅,副中队长陈大湖,突围先锋陈文,指挥部队以机枪开路。外营中队指导员郭绍信则在“外营村”一隅指挥战斗。与此同时,风度抗日大队大队长吴新民从另外的村子赶来,与第一中队会合,与敌人作战。寡不敌众,风度抗日大队损失惨重,他们只好进入围楼,与敌对峙。国民党军队困死了“外营村” ,然而,这座五层的围楼却久攻不克。一次次冲锋,一次次败退,如一颗坚硬的钉子,钉在敌人的胸口。激战三昼夜,围楼四周尸横遍野。敌人开始诱降,他们开出优厚的条件让占据围楼的郭绍信与战士们缴械。他们想不到,回答的是子弹,是宁死不屈的意志。

  短暂的停火,意味着更激烈的战斗。敌人从围楼的西北角挖了一条地道,他们安放了数十斤的烈性炸药,目的是炸毁围楼。郭绍信对敌人的阴谋估计不足,就在他们严阵以待、随时反击的时候,一声巨响,围楼的一角塌陷了,紧接着,敌人向围楼发射燃烧弹,围楼上下,一片火海……

  此役风度抗日大队、外营中队牺牲24人,“外营村”牺牲88人, 120间民房被毁,“外营村”与围楼一样成为废墟。为纪念这个历史事件,新中国成立后,始兴县政府授予“外营村” —— “八一村”的称号。

  我到“外营村” ,看到的是一座生机勃勃的村庄。远远看去,“外营村”诗意盎然,水塘、榕树、老房子的水中倒影,还有勒杜鹃怒放的花朵,以及空气中流动的初冬馥郁的气息,让人春情萌动。有一条缓缓上坡的小路,路两旁的灌木依然青翠,沿着这条小路行进几分钟,就看到路旁的一片建筑废墟,也就是当年五层围楼的遗址。已经闻不到硝烟的辛辣, 71年的时间消解了曾在这里凝聚的战争气味,但无法让我们忘记围楼中的军人意志,还有那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

  我小心翼翼从围楼西北角步入,身在其中,亦然不是进入一座围楼的感觉,而是对战场的凭吊,对战死的军人的怀念。围楼的东南角是相连的高墙,依然屹立。当年的爆炸点在西北角,炸药把这里撕成了平地。围楼中央,凸凹不平,正中间是一个深坑,大概是当年的水井。从深坑中长出一棵十余米高的枣树,树干略有弯曲,却直直的冲向蓝天。树叶宽博,叶脉的纹理清晰可见。树下有遗落的果实,淡青色的果实变软了,不久就会与土地融为一体,成为另一种力量。我抚摸这棵枣树,心中有说不出来的酸楚。71年前,围楼内外的持枪者都是中国人,他们为不同的信仰而战,各自的牺牲,总是让人不安。拨开枣树的枝丫,来到围楼的南墙下,抬眼看去,墙壁长出了杂草,郁郁葱葱的杂草与灰黑的墙土结构出沧桑的画面。墙角下、枣树旁是芭蕉树,如古人衣袂般宽大的芭蕉叶,过滤着刺眼的阳光,保持着废墟应有的静穆。围楼是为战争存在的,静悄悄的废墟所嘲笑的一定是胆小鬼,是高举白旗的心思。那个几乎被忘记的外营中队指导员郭绍信在围楼炸毁的一刻,依然掩护战友突围,最后,他用一颗子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没有投降。

  离开“外营村”围楼,感觉异常。总觉得那些“衣冠楚楚”的围楼是影视拍摄的道具,好看,但不会触痛人心。这个围楼废墟不然,荒凉是他的格调,残缺是他的亮点,无视任何人的冷落,是他的自信。这分明是一座围楼应有的精神底线。

(张瑞田 中国作家书画院常务副院长兼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