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约叙事与诗性意蕴
——评云南花灯歌舞剧《走婚》
作者:吴新苗  来源:中国艺术报

云南花灯歌舞剧《走婚》剧照

  格姆女神山下的摩梭人,以其奇特的走婚习俗而闻名遐迩,也引起不少人的兴趣和遐想。这种基于母系社会制度下的婚恋模式,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当人们走进剧场观看云南省花灯剧院演出的《走婚》一剧时,或多或少带着这样的好奇心。

  中国戏曲大致有两种基本类型,一类以叙事为主,如《窦娥冤》 《赵氏孤儿》 《风筝误》 《春灯谜》 《清忠谱》以及各类三国戏、水浒戏等,曲折繁复的故事情节是作者首先要表现的内容;一类以简约的叙事构成某个独特的戏剧情境,主要以表现这种情境下的人物情感为主,如《西厢记》 《牡丹亭》 《狂鼓史》以及各种基本可以独立的折子戏。后一类型因为叙事简约,有足够的笔墨来进行人物心理空间的开拓,从而更带有诗性色彩。 《走婚》无疑属于后一类型。剧中,摩梭姑娘娜卓玛与汉人大拉七相恋,此后大拉七离开了很久,娜卓玛以为他已遭遇不测,于是答应了同族人多吉的追求。结果,大拉七回来了。三个人陷入了痛苦的纠结之中。无疑,这不是一部纠缠于奇闻异事的戏曲,情节很简单,甚至乍一听觉得不过是俗套的三角恋。剧作家用一个简单的恋情纠纷构成戏曲情境,他所着力想表现的不是这个故事的奇特性,而是着重开拓情境中人物的内心空间,将他们的情感世界自然地呈现出来。

  首先呈现给我们的是摩梭人的情感世界,核心当然是他们的爱情观。作者以“如是我闻”的表现方式,“如是”地不加过度阐释地表现了摩梭人对待爱情的态度。走婚制度建立在久远的母系社会制度之上,与现代婚姻观念相比太缺乏“现代性” ,但其古老的形式下却蕴含着朴素的真谛。故事开始时,汉人大拉七喜欢上娜卓玛,内心却充满着迫于现实的自卑感——这位贫穷的赶马人哀叹自己没有家、没有房、没有聘礼,在姑娘的花楼下彷徨不前。但娜卓玛告诉他摩梭人的世界没有聘礼,摩梭女人也不靠男人抚养,只要“怀揣一颗心滚烫,就可以拥有爱的天堂。 ”当大拉七不辞而别,娜卓玛在思念中守候,还养下了他们的孩子(按照当地母系社会的风俗,这孩子应当由家族祖母抚养) 。

  这种没有音讯的守候是一种煎熬,娜卓玛常常被噩梦缠绕,某天早晨看到一只鸟儿飞坠而下死在地上,这只鸟与大拉七形影不离,因此她推测大拉七遭遇不测。她不顾一切地奔跑出去,在大雪纷飞的夜晚,去追寻心上人孤独的灵魂。剧中通过这一细节表现出摩梭女人对爱情的坚守和执著,但当她在接受大拉七已经去世的“现实” ,同时又被多吉的善良和多情所感动后,开始了与多吉的恋情。这同样是“恋人的心相通”的真挚爱情。当大拉七带着财富归来,他充满底气地表示要娶走自己的女人,并试图威胁多吉时,多吉坦率地告诉他不了解摩梭女人,“只要奶和水搅在了一起,金勺子也休想分开。你去问问摩梭姑娘,心里装的是阿夏还是你的田和房? ”娜卓玛虽然花楼周围都挂着大拉七爱吃的红辣椒,表明她并未忘情,但这份感情已经成为过去,她忠实于内心现在的感受,决然离开了大拉七,尽管这时的大拉七再也不是那个穷苦的赶马人,而是多么的风光亮丽。这里展现出摩梭人对待爱情的态度,在她们心目中,爱情就是爱情,纯粹、坦诚而热烈,这种纯粹真诚的爱情,撇去了任何外在的物质的纠缠与腐蚀,自然质朴。

  该剧独具匠心之处,在于将走婚的另一方设置成汉族人。大拉七对自己的处境是自卑的,因为他觉得没办法给心上人一个安稳的家,所以他不辞而别去远方闯荡。命运对他颇为眷顾,让他在九死一生之后实现了梦想,他不仅带着金银归来,还在腰间别着一副红盖头。这是典型的汉族男人的爱情故事,体现着他们对家的渴求,对爱情的责任。大拉七的归来,像作者拿起的一把锋利刀子,借助它用戏剧的方式剖析摩梭人、汉人不同的爱情观和婚姻观。汉人大拉七想要回自己的女人,带着老婆孩子去建立一个安稳幸福的家, “跟我走吧,像一对双宿双栖的小鸟,一起去寻找我们自己的家。 ”而走婚的摩梭人从来没有“老婆”的概念,也没有男人与女人共建一个“家”的概念。因此,这时的戏剧冲突不是简单的三个人的情感纠纷,而是他们背后不同文化传统的冲撞。在这个戏剧情境中,摩梭人表现出对自己文化的坚守:“爱的归宿不是双宿双栖,摩梭女人是根骨的传人。海藻花深扎在泸沽湖底,摩梭孩子永远跟随母亲。缘浅缘深的漂泊,缘来缘去的追寻。跋涉轮回的生命,为爱而行的魂灵。 ”娜卓玛的这一段唱词,充满着对宿命的俯首、对传统的遵循,这种意识已经深入到他们的内心,化入每个人的骨肉血液,所以没有哀伤,只有安宁。像剧作开始时神秘而遥远的吟诵一样,“走吧,走吧,去斯布阿纳瓦(摩梭人的祖灵之地) ” ,让我们看到一个热爱自身文化传统的部族的那种安宁和坚定。剧作家能写出这种文化心境,是令人赞叹的。

  大拉七同样表现出其民族心理,他对家的渴望,对多吉的那种嫉恨愤怒(多吉却表现得很坦然) ,看到孩子后的释然……但他要面对的不是情敌多吉,也不是已经有了“阿夏”的娜卓玛,而是一种文化差异,他该如何面对?当然一个赶马人可能不会想得那么深远,但他自然是从娜卓玛的决然离去中看到了自己梦想的破灭,他心碎了,却接受了这个结局。这是本剧又一个具有匠心的设计,大拉七褪下以前娜卓玛送的银手镯,包在红盖头中,狠心丢到河水中,恋恋不舍地看着它随着水流向远方……这个结局,让大拉七的形象一下子通达起来。他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男儿,这样做也合乎他的个性。通达、宽容和谅解,是积极的具有光明感的处事方式。我们如果认同这个故事背后的文化内涵,娜卓玛的离去乃是对传统文化的坚守,那大拉七的通达则体现出不同文化间的互相理解,乃至纠纷后的谅解。这样一来,这个戏的结尾部分就揭示出不同民族之间文化冲突时的一种消弭模式——宽容、谅解,它像泸沽湖水一样清澈平和、像雪山一样明亮高远,充满让事物变得美好的智慧和力量。

  全剧所展现的朴素率真的爱情,带着浓浓的诗意,直指人心。不断吟唱的两段歌词贯穿整部戏剧,“弯弯的月亮,淡淡的星光。暖暖的火塘,摩梭人的村庄” ,充满浪漫的气息和温暖的色调,是美好的; “该流走的呀,你想留也难留。该留下的啊,你想带也带不走” ,契合剧情,表现出伤感以及伤感之后的旷达,也是美好的。这构成全剧的基调,在美好纯真的底色上,让叙事中的诗性意蕴弥漫在整部戏剧之中。

  稍显不足的是,作品前段有些散乱,在大量歌舞表演之中湮没了人物;在某些段落人物情感表达过于含蓄,可以再继续挖掘,比如三人见面时内心独白分别是“心乱了” “心惊了” “心碎了” ,显得简单,其实观众在此处有更多的期待,希望能听到尖锐的情境下三个人物丰富的内心声音。总体上说,这是一部探索性、实验性的花灯戏,一部成功的歌舞剧。花灯戏本来是极为草根的民间戏曲,云南省花灯剧院大力打造的《走婚》 ,让这个民间剧种的文化品性得到极大的提升,主演的精彩表演也让人们看到该剧团很强的实力,各地巡演中大受欢迎,让更多的外地观众感受到了云南花灯的艺术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