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当从“热度”走向“深度”
——访中国民族管弦乐学会古琴专业委员会会长龚一
栏目:观点
作者:刁艳  来源:中国艺术报

2010年,国家大剧院举行的“高山流水”古琴展  罗晓光  摄

  “古琴的社会活动大幅度的增加,演出、出访、研讨、展览、古琴馆古琴苑地的破土动工仪式、已故某琴家百年纪念、某琴派多少年成立纪念……各地雅集更是不断,一星期前在北京见了,一星期后又在上海见;才参加了一个纪念会,又得出席某场演出。琴人间常见面的第一句话是:‘嗨!又见面了!’”

  要研究内涵,不能附庸风雅

  笔者:自从2003年古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人类口头和世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后,古琴的地位陡然上升。10年间,古琴热持续高烧不退。在这股热潮中,古琴本身得到了什么?能否预测一下古琴未来10年的发展光景?

  龚一:您问在这热潮中古琴得到了什么?我分两个方面看。长时间以来古琴一直是书斋艺术,在古戏文、古画、古诗词里基本都是书斋、一二知己、小溪山坡边茅草小屋里一人弹一人听的基本固定形态……在百年前有了古琴的结社,有了社会性的延伸。战争时期不用说,即使到了新中国,还受到了“文革”的摧残,古琴因是“四旧”而列为被扫除之列。“文革”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通过一批职业者与各地琴家的努力、影视剧的宣传,古琴逐渐为更多的人所注视。你说的10年来古琴热的“高烧不退” ,古琴的最大收获是什么?我以为是让社会增加了对它的了解、扩大了社会基础,尤其使大众对它的文化内涵有了更多的了解。就目前发展看,古琴的演奏会听众大为增加、听众热情高涨。由于社会文化的需要,古琴爱好者学习古琴的热情也显示出蓬勃发展之势,促成了琴馆如雨后春笋,展示了在民族乐器中独树一帜的茂盛之态,同时还推动了古琴制造业的发展。海外还出现了一批教授学者,每逢周日聚逢知己,换下西装革履,穿上工作服,亲自凿刨展漆……将古琴制作融于劳工与文化情趣的追求之中。近观古琴活动的开展、会议、研讨、参与重大演出,某些社会性的大学还开设了古琴专业学科……有了这样的社会基础,古琴艺术有着独有的文化色彩、丰富的精神风貌,再经过十年、二十年的努力,很可能成为部分国人文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笔者: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一个乐器的过热未必是绝对的好事。在古琴看似繁荣的外表下,有没有被音乐界或者社会误读的方面?您曾多次呼吁古琴继承与发展的紧迫性,古琴发展最紧迫的地方在哪里?存在着什么样的隐忧呢?

  龚一:在古琴“热”的外表下,都说古琴有着深厚的“文化内涵” ,但研究其“内涵” 、注视其“内涵”在哪里的人并不多。就如同电视剧里某些镜头中出现古琴的声音一样,哪怕场景是悲伤的,古琴的声音却是流畅的。明明是一首小得不能再小的小曲,随着剧情内容被说得天花乱坠,深刻非凡,这说明编导根本没有注意古琴声音的内容类别,并没有要求声音与内容的吻合,只求表象的满足。生活中类似情况可以说俯拾即是,说得不好听,是有点“附庸风雅”的意思。北京坊间戏说的“四大俗” ,其中的一俗就是“听古琴” ,其实是直指不求内涵只图表象的现象。尤其雨后春笋般的古琴馆,在教学方面的确存在着良莠不齐的现象。

  古琴的社会活动大幅度增加,演出、出访、研讨、展览、古琴馆古琴苑地的破土动工仪式、已故某琴家百年纪念、某琴派多少年成立纪念……各地雅集更是不断,一星期前在北京见了,一星期后又在上海见;才参加了一个纪念会,又得出席某场演出。琴人间常见面的第一句话是:“嗨!又见面了! ”说实在话,这是繁荣,也是干扰,使得本来可以安静写作、研究的琴家深感应接不暇。2003年以来,将近十年,古琴艺术究竟如何传承?传承什么?如何发展?当务之急是什么?是很多琴家所思考的问题。现实是当为主题的,却未成主流。当然这可能也是个过程,是个必然,当大家冷静了以后,还是会转向深入,探寻古琴艺术真正健康的继承之道、发展之路!

  琴派不同在于风格差异,而非地区差异

  笔者:您被文化部授予“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古琴艺术传承人” ,有的宣传资料还特意指出您是广陵派、梅庵派的传承人。但是,您曾说“我是音乐派,我走的是音乐的路” 。请问您为什么这么说?对很多人热衷于谈论和标榜的各种派别,在当今资讯发达、艺术高度融合的社会是否适用?

  龚一:文化部授予我的是“代表性传承人”的身份,我还不知道有广陵派、梅庵派传承人的说法。因为我还随川派、金陵派等老师学过琴。地方上是不是由于上级规定要立某派传承人,因此就出现了“某派传承人”的说法?我以为,琴派之所以有不同,主要不同在风格上,而不是地方名称的不同,那是因为封建社会交通不便、信息不畅,自立山头而形成的。那么现代社会,交通便捷、信息通畅,原本风格上并无多少区别的派别,更是在加速融合。已故的前辈琴家徐立孙老师就说过:“用律严而取音正,乃入门必经之程序,为各派所同。功夫日进,指与心应,益以涵养有素。多读古籍,心胸洒然。出音自不同凡响,以达于古淡疏脱之域,亦各派所同也。殊途同归,何有于派哉! ”当然风格不同的琴派还是存在的,如诸城梅庵派的曲子,一听就是有着浓烈的北方风格。因为它的旋律里糅合了北方方言的声腔及北方民间音乐的音素。而川派琴曲的琴风大有川地民歌以及当地人们性格爽朗明快的感觉。如果用“飘逸” 、“潇洒” 、“粗犷” 、“细腻”等词汇来表叙琴派风格特点,是不够的,因为就一首乐曲而言,该粗犷处得粗犷,该细腻处需细腻;如果一个琴派风格就是飘逸或粗犷,这倒是个狭隘的贬义词了,飘逸成了不实在,粗犷成了粗野,那就不行了。

  我说我是“音乐派” ,实在是大统的说法,因为古琴艺术的本质属性是音乐,它通过音响表现一个社会题材、人的思想感情。 《广陵散》《大胡笳》 《平沙落雁》等几乎每一首琴曲都是这样。因此我们不能疏忽它的音乐性,就是这个道理。再加上乐器本身的铭刻、断纹、文物特性等特定的内涵,它已超出了单一的乐器功能,更是受到社会的认可。音乐特性与文玩特性,两者相互融合,也是古琴艺术较之其他乐器的独特之处。古琴音乐自身文化含量高而丰,具有升华为中华文化的元素与内质,自古以来,包括当下有些向往高雅文化的人群,也将古琴作为自己生活中的一部分,也就顺理成章了。

  有些人常好谈论“我是某某派,你是什么派? ”也无不可,但如果缺少了对自称琴派的研究的话,那终究是种不足。尤其当今社会在大融合的形势下,更要多多思考自己琴派与其他琴派不同的特点、风格,而加以总结、继承、发扬。如果单纯在“我是什么派”的问题上空谈,就缺少了一点真正“研究”的风范。曾见有的琴友,将常用的演奏指法技法作为派别的特点,什么“我们派轮指” 、“我们派偏锋” ,其实那是指法、技法应用的特点,而不是风格特点。某些指法技法,等于是一件工具,谁都可以用,甚至几分钟、半天就可以学会。而风格特点是长时间、在风土人情的演化下才能形成,绝不是一时一会就可以学会。在当今资讯发达、艺术高度融合的社会中,我以为更要抓紧对琴派风格特点进行归纳总结,不多的、仅存的风格特点,是客观存在,有的还是很宝贵的特点,是不能因融合而消失的。譬如地方语言,在普及普通话、提高普通话质量的同时,不但不能消失,反而应该给予传承弘扬。

  笔者:在古琴专业教学领域,什么是目前亟待关注和解决的问题?是教材、教学法、还是课程设置?当代音乐学院应当培养怎样的古琴专业人士?

  龚一:古琴的院校教学,是个值得讨论、但到目前为止还未引起国家高层主管部门足够注视的问题。它的问题所在,就在于教学内容、教学质量、教学标准、教学检验等方面与院校本身培养目标是否吻合、是否能达到社会最终需求、能否符合事业本身继承与发展的需求等。60多年来一直被誉为“博大精深”的古琴艺术,没有举行过一次关于教材、教程、方法、标准的研讨,基本上都凭院校老师主观意愿教学,按老师的特长,会多少琴曲就教授给学生多少。尤其是什么样的古琴毕业生才是高等艺术院校的毕业标准?既没有统一的基本标准,也没有任何量化指标。甚至有的院校专业学生,尚不能熟练地运用五线谱,有的也不能熟练运用简谱。至于与声乐、乐队合作中缺乏合作经验,更是常见的现象。

  至今,全国国家乐团里,未见有一位专业古琴演奏员的编制设置(有的是兼着其他乐器的演奏或文书档案的工作) ,其中固然存在着使用量极少,乐团无需闲设一个专业人员的原因,但也存在着我们学院教学还不完全适应社会需要的问题。因此有必要从社会需要的视角,考虑古琴教学的诸多问题。艺术院校培养的古琴专业学生,应该既能通晓音乐常识、音乐史学、文学等基本知识;同时要有大量古曲的积累;具有对传统遗产进行独立研究的工作能力;能适应现代社会的需要,适应相应的工作。如此,古琴艺术才能有根本性的改观。

(刁艳   《中国民乐》执行副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