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戏表演现场

　　在黔北，傩文化曾经与百姓生活紧密相关。

　　傩文化属巫教范畴，有中原流入说和西南发源说，它的分布广泛，包括日本、韩国都有着深厚的傩文化土壤。2008年，道真仡佬族傩戏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扩展项目名录。

　　从两句方言老话说起

　　贵州方言中，“巫教”在脱离宗教本体后成为生活中的一个常用词汇，含带贬义，比如某个地方不好，老一辈的人会说“那个地方巫教得很”；某个人不好，会说“这个人巫教得很”。“巫教”一词，查了黔北方言专家钟金万编写的《遵义常用方言》，解释是：不讲原则和规矩，不依礼法而乱来。我觉得这个解释是后世演化过的，不是本源的意思。巫教法事开傩坛时，法师点香焚纸，法坛烟雾缭绕，伴随牛角呜咽、鼓锣钹的敲击、法师抑扬顿挫的唱词，召唤出戴着面具的鬼神山怪，形成神秘的、让胆小的人恐惧的氛围，从法事场面衍生出“巫教”这个方言口语，含有警示之意，因此，我认为它的本意指：场面混乱，装神弄鬼，让人害怕，于是说，“那个地方巫教得很，你不要去哟”，“某人巫教得很，你不要惹他”。

　　“小巫见大巫”是另一句常用成语，属于中性词语，大意是：小的结果（法术）在大的结果（法术）面前不值一提。傩文化因为历史久远，地域广阔，又不断吸收融合各民族文化，包括佛教道教的部分内容，庞杂得惊人，因此在布坛形式上可分为“小巫”和“大巫”。小巫法事目标单一，参与人数少、时间短，它的神秘性、古老性和实用性更突出，而傩戏则属于大巫范畴，带有表演性，以驱邪祈福的现世信仰为主要目标。

　　从这两句小小的词语可窥一斑：“巫教”的衍生意思具有鲜明的贵州特色；“小巫见大巫”有确切出处，成了广为传播的汉语成语，说明傩文化在中国历史上有着深远影响。

　　张氏傩戏班探秘

　　位于遵义市播州区的乌江寨依山傍水，古朴的村落秀美得如一颗遗世明珠。2023贵州非遗季“璀璨乌江寨·非遗嘉年华”的盛大活动在这里举办，它无疑是对贵州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一次集中展现——把这些非物质文化遗产聚合在一起，形成合力，突出贵州深厚多彩的民族文化和地理特质，对贵州的非遗文化产生良好的推动、传承和保护作用。作为国家级非遗，道真傩戏自然是其中不可或缺的核心节目。

　　在傩戏广场的老戏台，一盆炭火正熊熊燃烧，锣起角鸣，仪式开始，非遗仡佬族傩戏传承人张邦宪头戴法帽，身披法袍，口中念念有词。他向法坛敬上一炷香，随手点燃一刀黄纸钱虚空一拜。现在要表演的是最为神秘的傩法：金鸡独立，杀铧。焚香烧纸念咒之后，他接过同样法衣法帽的二女儿递来的大雄鸡，那鸡蹬着腿，扑扇着翅膀很不耐烦。张邦宪捏住鸡头，在鸡嘴中放入六根筷子，口中念咒，凌空画符，突然虚点一指，那鸡一愣，登时呆若木鸡。张邦宪把它放到自己的帽顶，公鸡摇摇摆摆站定，而后收起一只脚，如泥塑般站着。

　　接下来的表演，轮到观众目瞪口呆了。张邦宪脱掉了鞋袜，仍旧念念有词，赤足在地上踏着法步，正不知他弄什么玄虚，只见场边的徒弟用一根特制撬棍，从旺盛的炭火中撬出一块烧得通红的铁铧，这时我才知道那盆火并不只为营造氛围。徒弟疾步走到场中央，“当啷”一声把铁铧扔在地上，铧身附着的木炭火星一明一暗地闪烁，发出灼人热气。张邦宪绕着铁铧从容走了几圈，伸出赤脚蹬了蹬铁铧翘起的铧口，钢铁打造的铧身没有张邦宪立得稳当，踉跄旋转了一下，铧口向下，铧身的红光黯淡下来，紧接着，惊人的一幕出现了，张邦宪上前，用脚掌顺着铧面的曲线像坐滑梯般不疾不徐地擦过，擦完左脚擦右脚，脚掌过处，冒起阵阵青烟，场外观众无不骇然失声。若不是近距离亲眼所见，我是无论如何不会信的。这样来回踩踏了四五次，徒弟撬走铁铧，张邦宪取下头顶的公鸡交给二女儿，含着筷子的公鸡倒伏在地，张邦宪手拿牛角，吹起法号，吸一口水喷向雄鸡，那鸡一个激灵，脑袋一抖，把筷子全部抖出，散落在地，如梦游中醒来，从地上精神抖擞站起。张邦宪从容自若地穿袜套鞋，离场而去。

　　傩文化的传承

　　表演结束，我专程拜访了张氏傩班，张邦宪是这个法坛的掌门，与他交流，他总挂着乡村农人特有的笑容，带点憨厚，又有些狡黠，他的话不多，多半是他的大女儿张小敏在谈。如果戴上狰狞的傩面具，我很难想象出她是一个美丽爽直的年轻女子。我问她父亲在杀铧时脚上会不会抹点什么防烫的东西，她断然否定，笑着说：“如果抹了东西反而要受伤。”

　　张邦宪是傩法世家，父亲把傩坛传给他后给他取法名张普荣。为了更好传承原生态傩文化，张邦宪挖掘整理傩文化书籍。张小敏为了帮助父亲顺利完成书籍，特意买了电脑，回老家耐心教会年届六旬的父亲打字，张邦宪现学现用，最终顺利完成了《黔北真安古傩》上下册，共35万余字。

　　张小敏拿出一张手写节目单给我看，这是张邦宪自己动手画好格子，把剧名、演员表、内容简介、场次、所用面具一一填写进去，一目了然。他们在乌江寨表演5天，一天3场，7个剧目滚动演出。张邦宪亲手制作的35张精致繁复的面具在法案上供奉着，随时听用。张小敏和两个妹妹在演出中都承担着重要角色，这对张邦宪来说是一种欣慰，也是无奈，傩坛自古传男不传女，但3个女儿愿意陪着他。

　　我细看手上歪歪扭扭却又认认真真的字迹，每一场傩戏的简要内容道明了法事背后想表达的朴素含义，感慨傩戏不愧为民俗文化、戏剧文化的活化石。非遗的保护，离不开社会各界的关心。未来，张小敏这个长女能不能接下张氏傩班的掌门，再由父亲为她取一个带着字辈的法名，还是一个大大的问号。不过，这个有“野心”的女子很敬佩父亲，她的思想更为开明，更与时俱进，她打算把父亲35万余字的傩文化著作整理校订以后出版发行。

　　我在想，所有的努力都很可贵，但是，也有很长、很艰难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