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走,一个时代也谢幕了
栏目:忆故
作者:张同道  来源:中国艺术报

他一走,一个时代也谢幕了

  ——忆著名电视艺术家、中国视协纪录片学术委员会名誉会长陈汉元

  2021年12月20日,汉元老师走了。朋友圈里一片叹惋与怀念,激流汹涌,认识的、不认识的,知名的、不知名的。赶到燕园见最后一面,他已躺在鲜花丛中,再也不能像往常一样智慧地谈笑了。

  不敢说对汉元老师了解多深,更不敢谬托知己,我只是当年有幸亲炙教诲、蒙受恩泽的无数年轻人之一。最早的相见不能说认识,他在主席台上侃侃而谈,我在台下洗耳恭听。当时唯一感到新奇的是,这位大人物怎么不说大话?大人物不都该说大话吗?慷慨激昂,义正辞严,须仰视才见,喷发着排山倒海的形容词。但陈汉元不属于这样的大人物。

  1999年,我应邀参与中国视协纪录片学术委员会评奖。那时评奖还不像现在这样阵势宏大、名目繁多,评委真的关起门一部一部认真看片,业界学界对奖项也看得很重。《舟舟的世界》就在这次评奖中脱颖而出,获得大奖。有的学者对以陈汉元为首、张同道为“尾”的评委会不大满意,声称好不容易开创的纪实美学大好局面被破坏了。在这次评奖中,我领略了汉元老师的风采。当时,纪实美学如日中天,甚至唯我独尊,但他不以潮流论优劣,坚持好片就得好看、深刻。一天晚饭后,他主动跟我聊天,说说行业趣闻。期间,我拿一些逸闻掌故向他求证,他一本正经地说,是的。他做专题部主任时,摄制组报销都会有一些公共汽车票——那时出差只能乘公共汽车,他一边签字、一边对来人说:“下次捡点干净的!”说话时头也不抬。贫困年代有些人想弥补一些差旅之苦,便捡些乘客丢下的汽车票报销,往往还沾了泥土。

  汉元老师的宽厚与平易纵容了我的“贪欲”。此后,我时不时向他请求一些智慧援助,记忆中他从没说过不。2009年,我带领团队完成的《真实的风景——世界纪录电影导演研究》将要出版,请他写序,他一口答应,称这些纪录片大师“真正独辟了蹊径,是他们真正闯出了新路,而且不惜一切代价,就像斗牛场上的那只背上插着刀剑、流着鲜红热血的牛”。他写序并不需要我提供草稿,而是“停下来好好地想想再想想,有时还要翻回去,比较比较,琢磨琢磨,并且做点记录,写一两句心得。”也是那年,我的第一部纪录电影《小人国》上映,他给予鼓励,称“我们看到了真的童心、童趣、童真,而且觉得我们有这样的一批后代,绝对不怕向美国、俄罗斯、法国学习,很可能有一天他们要向我们学习,看了这部片子我是充满信心”。2010年,我们团队发布了国内第一部纪录片蓝皮书,汉元老师亲自到场,称这部蓝皮书“是一份良心报告、放心报告、管用的报告,是一次面向中国纪录片实践的具有国际化视野的思考。”

  那些年代,在各种以纪录之名召开的会议上,我常常看见汉元老师。不管会议主题是什么、在哪开,没有被时间粉碎的印象永远是他智慧的发言,无数审美疲劳的会议讲话中少见的真话、趣话。我总是好奇,他那头颅里怎么存放着那么密集的智慧?或许这就是他在《话说运河》写到的“一撇一捺”:长城是阳刚、雄健的“一撇”,运河是阴柔、深沉的“一捺”,这就是人类的人、中国人的人。尊重人、说人话、办人事,这是我理解的陈汉元与多数大人物截然不同之处。从人出发,摇动生花妙笔,陈汉元策划、创作了纪录片《收租院》《下课以后》《话说长江》《话说运河》《雕塑家刘焕章》、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甚至歌词、广告词,横跨电视诸多门类,驰骋30余年,留下一个无法覆盖的长长身影。

  汉元老师走了,一个充满传奇与梦想的电视时代也谢幕了。

  试问盖世英雄,谁能倒转时间的车轮?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我的记忆中,汉元老师的衰老最早显现于上海的一次会议,众人真诚的掌声过后,他开始发言。那天,他说得较长,有些话明显重复,结尾变得急促,突然停住,像个急刹车。听众的鼓掌同样热烈,但他的表情有些勉强。果然,晚上十点刚过,导演张以庆打来电话:汉元在房间里,非常痛苦,今天发言没讲好。我发短信,问房号,他没回。时间进入子夜,我不便再问。第二天我才知道,以庆不会发短信,他在汉元老师房间待到夜深。

  2013年10月,最后一次去汉元老师家里拜访,拍摄《电影眼看中国》。他已被查出帕金森病,行动不便,瘦弱的老伴将他从椅子上背起,搀到客厅,小心翼翼扶上沙发,但他精神依然矍铄,谈笑风生,一如往常。为这次采访,他做了精心准备,书桌上摆满了《话说长江》解说词原稿、记载灵感的小纸片。

  自那以后,年迈的汉元老师身体每况愈下,唯一的女儿移民海外,他终于住进昌平燕园养老院。不久,老伴走了,剩他孤身一人,在回忆与寂寞中看日出日落,四季轮回。偶有学生故旧来访,聊聊往事,说说新闻,他会兴奋一阵。一次临近中午,陈大立和我准备告辞,他坚持请我们一块去餐厅吃饭,体验一下五星级待遇,又聊了许久才依依惜别。

  曾经叱咤风云30余年的一代才子“廉颇老矣”。

  策划《电影眼看中国》时,我有个不切实际的想法,时过半个世纪,如果汉元老师重拍《收租院》会是什么样子,但他的身体已经不允许这样的奢想。现在,汉元老师走了,这个想法永无实现的可能了。但我依然顽固地想象:如果他来重拍,又会拍摄一部什么样的作品?

  这就是本色汉元。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