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泄容易含蓄难”
——缅怀恩师、著名表演艺术家张家声
栏目:忆故
作者:马笑  来源:中国艺术报

  2021年10月4日,惊闻家声恩师归真,滞神良久。与家声老师相处6载间,师徒若父子。于我的人生道路,是经师、业师,是慈父、诤友,视如己出、倾囊相授、引路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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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与家声老师相识于中国国家话剧院承办的国家艺术基金资助项目“戏剧台词人才培养”2015年培训班。那日,北京广内大街凤凰苏源大厦内,来自全国各省市话剧院团的演员,加我在内共40人汇聚一堂,等待开班仪式的到来。上午9时,与会负责人和培训班导师们陆续进场落座。居中坐定的便是头戴鸭舌帽、上身着黑厚夹克、下身穿黑休闲西裤、脚蹬锃亮皮鞋,精神矍铄、满脸肃严的家声老师。

  仪式开始。培训班班主任让每位学员作简短的自我介绍后,大家便礼请家声老师先言。家声老师把帽子一摘,放在桌上。“我是个认真的人,你们也别糊弄。你们先说,我最后总结。”家声老师目视前方,声音洪亮、语气坚定地说。待大家发完言,轮到家声老师压轴。家声老师来了一个长长的停顿,注视着台下每一位学员,会场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我暗想,家声老师下面的话要好好听了,于是执笔端坐,准备迎接“干货”。“当前有声言语创作存在的问题是什么?心里空,嘴上松,无形无情无个性……”笔尖游走,记录着金句,连接了情缘。

  下午,40名学员分4组,我被分至家声老师组,进行为期40天的学习。我们十人还忌惮于上午“停顿”之情景,此时近距离面对家声老师,更是连大气儿都不敢出,想想我们十人皆已而立之年,或为人父母,或是国家一级演员,但就是紧张。家声老师看出我们的情绪,脸上和蔼了许多,说:“你们每个人再作一次自我介绍,简短地朗诵一下准备的素材,让我多了解一些你们。”老爷子很温柔慈祥嘛!我稍作调整,声音过于洪亮地刚开口自我介绍,家声老师说:“喊什么?吓着我了,有理不在声高,记住‘宣泄容易含蓄难’,朴实真挚点儿,说人话”……我不知道是怎么过关的,当时有点儿懵。待十人介绍完毕,齐看向正襟危坐的家声老师,老爷子笑着,依旧温柔地说:“你们每个人的普通话都很好,朗诵得也还行。但,会说普通话不代表会说话。”嗯?我更懵了。老爷子继续温柔地说:“你们做到感情朴实真挚了吗?做到吐字归音清晰、准确、达远了吗?做到准确地把握言语态度的导向性了吗?做到节奏鲜明、重音准确、停顿得当了吗?做到言语的对象感、言语的形象感了吗?做到言语的感染力、穿透力、征服力了吗?做到心中有数、言之有物,心中有形、言之有情了吗?做到言语的性格化了吗?做到准确地理解与表达作品的精神内涵了吗?做到从作品出发创造出意境与美感了吗?”温柔的“灵魂十问”,如软刀刺人。我彻底懵了。作为一名台词、表演教师,家声老师在开班第一天便使我对自己会不会说话、能不能教学、有没有误人产生了极度怀疑。

  但我是幸运的,结识了名师,受教于明师。一厚本笔记,每一天、每一课记录得满满当当、清清楚楚。家声老师将自己一生在舞台上、镜头前、课堂里的实践总结出来的理论与经验,贯注在我们身上,真可谓醍醐灌顶,技艺猛增。

  转眼40天。课程在我根据所学所感所践写出的《理解与表达——有声言语创作腾飞的两只翅膀》论文和家声老师在我笔记本上写下“言为心声”的箴言后,结束了。

  那一年,家声老师8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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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课程虽结,但与家声老师的师徒情缘仍在继续,只是地点转移到了老师家里。因家声老师和师母未与子同住,我得空便去他家里探望,最多时一星期两到三次。每次到他家,必做4件事:汇报工作、朗诵新材料、看电视、吃涮锅。

  家声老师很关心我的工作情况,因我系统地学习过京剧表演、话剧表演、戏曲导演三个专业,也一直在从事教学与艺术创作,他总嘱我要走“一专多能”之路,举他从未做过导演,去执导歌剧《刘胡兰》,在全军文艺会演获演出一等奖、导演一等奖的经验及其他案例。每说到此,师母总满脸自豪,放下手中琐事,再续说很多家声老师的光辉时刻,夸得家声老师自己都不好意思,赶紧打住进行下一项内容。

  我则把近日的朗诵或表演片段演给二老,两人一一点评优劣。师母是富家出身,童年是坐着老爷车去戏园子包厢看梅兰芳、马连良等京剧大家的演出度过的,有自己独特的审美见解,家声老师很服气。近些年,师母身体时常抱恙,但仍尽全力助其巡演四海传经八方,撑半身病体随夫奔走,悉心照料家声老师的衣食住行,毫无怨言。我常劝老师要做减法,不要谁请都去。家声老师说:“我退休了还有人请,说明还有价值。你年轻,更不能挑,处处都是学习和积累。”我把每次家声老师的点评都详录于本,牢记于心。

  家声老师叫师母打开电视。是的,生活中的大事小情都是师母操持,包括开电视,家声老师只管自己的艺术范畴。师母先调到新闻类节目,让我看不同主持人的风格和言语的基本功、表达能力以及主持与演戏、朗诵等在言语创作上的异同,并进行评说;师母再调到某卫视一档情感类节目,我说这些节目的情节、矛盾设置大多是假的,家声老师点点头,说:“我知道是假的。我让你看的是,这些情感专家是怎么用语言在如此之短的时间里来疏导、化解矛盾的。”这就是家声老师让我敬重之处,看电视不为放松,为学习,要我“多听、多看、多想、多练”,有时还把自己和师母作为矛盾双方,让我作为“情感专家”进行调解。

  世事难料,人生无常。2017年7月1日,师母因病突然辞世。我赶到家中时,家声老师神情呆滞,很久、很久,只说一句:“你师母走了,我的生活等于零。”

  那一年,家声老师82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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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母走后,张扬哥将家声老师接到自己家中居住,我便时常电话问候。一天,接到家声老师的电话,他不顾儿子反对,执意回到与师母居住过的小屋。我了解家声老师的心思。每到他家中,虽然还做“老四样”,但没了师母的帮腔,心里总觉空空的。

  终于,家声老师住进了医院。最初我去医院,家声老师身虽消瘦,但还能坐起,强打精神说会话。他说:“我现在对小时候的事儿记得特清楚。从沧州到天津要饭,饿晕在街头,一个卖嘎巴菜的送了我一碗,我才活过来;考回民中学,后来又去大厂回族自治县当老师,再后来记不清了。”医生说,家声老师老年痴呆症很严重。我说:“后来,您成大艺术家啦!”他笑了,说:“谁成大艺术家了?”

  有一次,我和“台词班”的同学去医院探望,同学们挨个儿问:我是谁呀?家声老师认了一遍又一遍,“对不起,不认识”,家声老师脸上现出抱歉的神色。我问:“我是谁呀?”他指着我有气无力地说:“戏曲学院、戏曲学院。”他老人家还记得我在中国戏曲学院工作,但叫什么不记得了。再后来,连我在戏曲学院工作都不知道了。

  他不再说话,只听别人说,没有任何回应。我想和家声老师说说话,我想家声老师也想和我们说说话。对于一个一生都在从事语言工作、从事表演工作、从事教学工作的人,失去了语言功能是何等的残酷、痛苦。虽不能正常交流,但家声老师的意识有时很清晰。于是,我择机便伏在家声老师的耳畔轻声朗诵着他熟悉的诗词,一首一首,一遍一遍——“你从韶山水田的黄色的阡陌上走来,你从安源煤矿的黑色的巷道里走来”“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家声老师的眼角流出一道光亮。

  自家声老师住院后,有些情景和记忆,透过光阴的无情更显珍贵与深刻。

  我期待着再次推开那扇门,感受他那具有吸引力、穿透力、征服力、意境感的声音描绘他童年时从沧州到天津的乞讨经历;青年时“十年浩劫”最无望时的那一弯冷月;中年时《温莎的风流娘们儿》在剧坛轰动;老年时以70岁高龄举办朗诵专场的艰辛和激动。

  我期待着拿着那本有他“言为心声”的签名、记满他每一堂课的教学重点和专业点评,以及几十年的艺术实践和人生经验的笔记本,再问些什么,再记些什么。

  我期待着他每次都带有新鲜感地跟我讲“学跳舞的尴尬情景”,告诫我们,最大的自尊心就是暴露自己的缺点;谈他“前面不能有人”永争第一的故事,说他一生不变的格言——“人生乃爬坡,永无休止地奔向太阳”。

  我期待着……

  可是,我期待的家声老师,卧病3年后,走了。

  这一年,家声老师86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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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1年10月4日,我正在江苏排戏,惊闻家声老师归真,悲痛不已,怎奈演出在即,不能回京。朋友见我情绪低落,所问何事?我不语。低头翻看手机上各大媒体关于家声老师的文字、视频、图片等报道。天地之大,人海茫茫,我何德何能幸遇这样一位德艺双馨、成就斐然的老师啊!

  家声老师走了,我如无根蒂、陌上尘,数月来心不能静。师徒父子,阴阳离分。虽哀痛至极,但我没哭。家声老师常说:“宣泄容易含蓄难”,我听老师的话,不哭。

  (作者系中国戏曲学院导演系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