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批评要实事求是
——专访著名美术理论家邵大箴
栏目:艺苑百花
作者:本报记者 宫剑南  来源:中国艺术报

  拜访邵大箴先生,是在一个明朗的上午。邵先生的家像一座美术图书馆,在他各式的书柜书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大大小小的各种美术理论书籍和画册,从古代到近当代,从东方到西方,它们在斑驳的光影下像凝固的时间,在悄然诉说着这位美术理论家的勤奋。

  作为新中国培养成长的美术理论家,邵大箴以宽广的视野和渊博的学识,成为中国美术理论界的著名学者以及新中国美术发展的见证人。他撰写过多部影响深远的美术著作,在教学中秉持开放的态度,充分发挥学生的思想和自主性,培养了许多当代著名的美术家、批评家、策展人。

  2018年,邵大箴和其他7位中央美院老教授一同给习近平总书记写信,表达了他们对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坚定决心,以及希望进一步加强美育、培养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社会主义建设者和接班人的心声。同年8月30日,习近平总书记给8位老教授回信,向他们致以诚挚的问候,并就做好美育工作,弘扬中华美育精神提出殷切期望。如今已年过八旬的邵大箴更觉责任重大,在弘扬中华美育精神方面进行着更为深入的思考。

  在研究美术理论的同时,邵大箴也分外注重艺术实践。他坐在画案前,打开自己的山水画册页,一页一页缓缓地翻着,用慢悠悠的语调说:“长卷绘画要注意衔接起来。”在和邵大箴的交流中,时常能听到“对待美术创作要态度包容”“艺术批评要客观公正”“东西方文化,要看到共同性,也要看到差异性”等话语。尽管他在谈论美术理论时常采取陈述而非辩论的表达方式,但观点之下可见其学术锋芒,展示出一位学者丰厚学养下的深厚智慧。

邵大箴接受中国艺术报专访

  1、东西方文化,有共同性,也有差异性

  中国艺术报:您的学术视野非常宽广,非常荣幸向您请教中西方美术史、美术理论和美术评论相关的问题,能否介绍您的研究与教学工作?

  邵大箴:我于1960年从苏联留学回国,在中央美院从事教学工作,教授美术史。从上世纪80年代中期之后,我兼职在《美术》杂志当主编,但是还在中央美院继续教学;在中央美院期间,也担任过《世界美术》和《美术研究》的主编,我也在中国美协担任过书记处书记。在这过程中,我始终没有离开中央美院,我的学术工作是在这里进行的,主要做中国近现代美术史和西方美术史的研究,发表过不少文章、写了一些书。

  中国艺术报:留苏学习是你们那一辈艺术家相同且珍贵的经历,请您介绍自己当时留学苏联的情况。

  邵大箴:我于1955年至1960年留学苏联,在苏联列宁格勒列宾美术学院美术史系学习。当时的教育部长杨秀峰说过这样一句话,你们每一个人到苏联留学,一年的费用相当于250个农民一年的劳动收入。这句话我记了一辈子。

  美术史论系的学制是5年,主要学习中外美术史,也在博物馆观摩过中国古代美术的藏品,但是总的来讲,外国美术史的比重较大。我们到博物馆去研究、观摩,学习古代、近现代欧洲的艺术作品,在博物馆里训练观察,同时写出自己的心得。在美术史的课程之外,我还学习绘画和雕塑,在列宾美术学院的前3年里,每周都安排有两个上午的艺术实践课,我们画油画和水彩,甚至是做版画、学雕刻。夏天时,我们还进行考古实习。1960年留学归国。

  中国艺术报:您在苏联接受欧洲系统美术教育时,面对中外文化的差异,当时的感触是什么?

  邵大箴:尽管留学期间对中国美术史的学习不多,但作为中国人的我们自然对中国美术史感兴趣。归国后,我开始大量补充对中国美术史的学习,认真地读书,到博物馆观摩画作以及古代文物。

  在我学习期间就感觉到了西方美术与中国美术之间的差异。但我同时注意到了它们之间的共同点,那就是表现人性、人的感情、人的思想,以及人们对未来的向往、期待。其实,各个国家的美术都是如此,只是表现方式、语言不同。比如我们和伊斯兰教、基督教文化区别很大,这种区别是因表达方式和表现的语言不同形成的,但只看到区别并不全面,所以共同性和差异性是我们认识各民族文化的一个基本出发点。假如我们忽视了这种共同性,就会对中外美术史的了解不够全面;假如我们过分强调这种共同性,那我们就会对中国美术,或是其他民族美术的理解不够深入。所以既要看到共同性、普遍性,又要看到差异性,这才是我们正确看待世界各国文明的一个基本态度。

  回国以后,我特别注意中西方文化的比较,比较它们之间的共同点和差异性。我始终看到中西文化的同与异,这是我回国后思考和研究的主要课题,直到现在。

1958年,邵大箴在基辅美术馆罗马雕像前

  2、不要忘记中国的文化传统

  中国艺术报:西方绘画自印象派后革新了写实传统,中国绘画从五四运动后开始变革写意,请您谈谈20世纪中西方绘画革新的不同方向。

  邵大箴:印象派之后的西方艺术是从写实性转变为表现性,也就是从以客观的自然现象、社会现象为基础进行的创作逐渐转化为更发挥艺术家的主观能动性、主观想象力、主观创造力。

  由于中国艺术原本以写意为主导,五四运动后人们开始学习西方的写实艺术,中国艺术也逐渐往写实的方向发展。像徐悲鸿、康有为都主张写实主义,鲁迅也强调写实。尽管如此,中国的写意性、抽象性文化依然根基深厚,虽然中国在20世纪引入的写实艺术影响至今,但是中国艺术内在追求表现、追求写意的传统和基因却一直未消失,一直在发挥作用。

  中国艺术报: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您发表了一系列讨论西方现代美术的文章,在当时美术界影响很大。今天我们该如何反思现代主义在我国传播中所起的作用?

  邵大箴:面对西方现代美术,中国人有两种态度,一种是把西方现代美术当作中国美术发展的方向,把它作为一种标准来要求中国现代美术,这是不全面的。另一种是认为西方现代美术是资产阶级颓废的艺术,因此拒绝对它进行研究和借鉴,这个看法在中国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甚至“文革”刚刚结束的初期都存在。

  两种看法都有偏差。西方现代美术是西方现代社会和制度下的文化产物,是新的创造,这个“新”艺术里又包含很多新内容,比如强调艺术家的主观创造,即依据客观物象和客观自然来创作。此外,西方现代美术还关注形式语言的表现力、强调语言本身的力量。过去的西方传统美术强调表现客观物象、客观自然的能力、技巧、方法,到了现代艺术之后,转为强调主观创造性,这种创新趋势在现代美术中很明显。

  在上世纪80年代中国刚开始提出向西方现代美术学习的时候,往往看法片面,或认为西方的一切都值得学习;或因为它离开传统很远,认为应该否定它。两种看法都有偏差。我觉得在这场讨论中,中国艺术家很聪明,他们逐渐意识到西方现代美术在发挥主观创造性后产生的成果,值得我们借鉴、学习。但中国不能按照西方的方向走,因为西方现代美术之所以有价值,是基于其社会现实、根据他们的生活状态进行的创作。中国要借鉴,就要把艺术扎根于人民大众、扎根于生活,这样表现的语言既现代、又有民族性,这种“现代性”在中国才有意义和价值。

  中国艺术报:在促进中国美术形态从传统走向现代的过程中,您做出过怎样的努力?

  邵大箴:一是介绍西方现代美术,二是强调中国现代美术创作要根据中国的社会现实和文化传统来进行,不能东施效颦,把西方的东西照搬,完完全全地去学它。这是我一直所强调、追求和宣传的理论。

  中国艺术报:您除了进行西方美术史、中国现当代美术理论和思潮研究,也在进行中国画创作,请您谈谈在艺术创作上的感悟。

  邵大箴:在苏联留学时,虽然一周有两个上午学画画,但那时还不太了解实践的重要性,从上世纪80年代末期开始,我就非常重视了,每天下班后都画画,经常画到晚上十一二点。写字画画可以认识绘画里面的原理、道理,也是认识自己的过程。我感到学习理论若不联系实际就难以进行。只谈书法理论自己却不写书法,就深入不下去;只谈绘画理论自己却不画画,不懂得中国画的笔墨、不懂得油画的色彩和调性,往往也不能理解其真谛和本质,谈起理论就是空洞的,所以非要亲自动手。并不是让所有的理论家一定都要成为画家或书法家,但是要懂得实践的重要性,适当动动手。

  中国艺术报:请您谈谈近两年您关于美育实践和弘扬中华美育精神方面的思考。

  邵大箴:从美术工作的角度来看,美育是很重要的,因为它不仅是独立的教育方式,其精神还贯穿在德育、智育、体育等各项领域之中,所以普及美育就是让大家认识到这一点。美包括美感和力感,人们对历史、现状、未来的认识和理解也都和美育有关系。所以说,美育不仅局限于文艺方面。大家最近对美育的讨论,对美育也有新的理解,不再像过去那样狭隘地把美育和其他方面区分开。

2020年12月,邵大箴和夫人奚静之在画室

  3、中国当代艺术不能跟着西方走

  中国艺术报:您如何评价当代的美术研究,包括艺术批评等方面?

  邵大箴:我很关注当代艺术,一个是中国的当代艺术,一个是西方的当代艺术。艺术的当代性固然重要,但是不要把西方的当代性完全当做中国的当代性。对待西方文化和中国文化,既要防止保守主义,闭关自守;也要防止完全向西方学习,把西方当成艺术的标准和方向,这两种倾向都需要克服。西方当代艺术是西方当代社会的产物,中国当代艺术在创作时可以参考、借鉴,但还是要立足于本民族的传统和现实,做自己的创作。这种创作从何而来?就是从中国社会的现实中来,从对中国社会发展趋势、前景、传统和当代进行研究而来,在这个过程里,西方当代艺术对我们会有启发,不要拒绝它。

  中国艺术报:与西方相比,中国当代艺术只有近30年的历史,您觉得西方当代艺术是如何影响中国艺术现状的?

  邵大箴:很多优秀的中国当代艺术家有着自己的眼光,他们在看了西方当代艺术后,无形之中把一些好的元素引进到中国画、油画、版画、雕塑等创作里。这时再分辨哪些是东方,哪些是西方?其实都转化为个人的东西了。其形式美感与科学技术和当下国际的结合,包括从日本、欧美引进的工具材料,对中国当代艺术都有相当的影响。

  艺术交流这扇门不能关起来,要敞开让中国艺术家广泛地接触其他民族的当代艺术和传统艺术,这样,艺术家的视野就会更加开阔。另外,作为中国人的创作就要表现中国人的感情,把中国的传统糅进作品里去。

  中国艺术报:中国艺术的当代性体现在哪些方面,特点是什么?

  邵大箴:中国的当代艺术反映的是中国人的思考、感情,以及中国社会的成就和存在的问题,也有对中国社会现实的批判性认识。我们要歌颂社会发展中优秀的、美好的事物,也要注意在艺术表现上如何去推动社会前进,克服存在的弱点和弊端,这就是在追求中国艺术当代性中需要注意的问题。不要机械模仿西方的当代艺术,在方式方法上可以借鉴西方,但是不能跟着西方走。只要是表现中国的社会现实和人民大众的喜怒哀乐,这个艺术就有意义。

  我们提倡艺术家要到生活中去,到生活中去并不是走马观花,而是要像延安时期的那些版画家一样深入到群众生活中去。虽然如今我们也在强调艺术要深入生活,但有些人往往只是旅游一段、走一遭,没有真正深入下去。现在生活条件好了,人的思想感情也变了,很难用过去的方式来要求现在的艺术家,但还是要提倡艺术家去扎根生活、扎根群众,才能创作出优秀作品。

  中国艺术报:如今国内的美术生态非常活跃,国家级的展览、省市级展览和个展都层出不穷,您如何看待中国美术当前的发展?

  邵大箴:中国美术繁荣活跃是一个好事。但是需要注意,高质量的艺术是非常重要的,要讲究水平、讲究精益求精,追求“以一当十”,唱十支不好的歌曲,不如唱一支好听优美的歌曲;创作一百幅平庸的画,不如创作十幅优秀的画。此外,思想观念上也要以高水平、高质量为标准。但辩证地看,质量都是在数量的基础上产生的,一下子全拿出好画是不可能的,它也是从一定的数量积累中产生的。在思想上也要以追求质量为主,不滥竽充数。

邵大箴与韦尔申等在艺术座谈会上

  4、艺术批评需客观宽容

  中国艺术报:您认为在艺术批评中,最重要的是什么?一个评论家应该持有哪些基本立场?

  邵大箴:最重要的就是要注意实事求是,既不要夸张,也不要用自己的观点去排斥其他观点。对于不懂的东西要尊重、要宽容。对艺术现象和艺术创作的批评要认真严肃,也要保持宽容的态度。艺术作品有缺点、有弱点、有瑕疵时我们可以批评,但是不要求全责备,要善意地提出意见。

  艺术为人民大众服务是最重要的出发点,只要是有益于人民大众的作品,我们就采取支持、欢迎的态度;不利于人民大众的,我们就要采取批评或讨论的态度对它来进行纠正。

  中国艺术报:当前艺术批评呈现出怎样的特点,或者说您认为需要引起重视和改进的地方是什么?

  邵大箴:中国艺术批评中的问题比较多,也比较复杂。对当代艺术中存在的问题和具体艺术作品的批评,大家讨论的都比较少。因为中国是个人情社会,批评某人的作品,说好的可以,要说不好的就有顾虑,这是中国文化中的一个弱点,文人不会很直率地表达自己的意见,所以在这方面我们还要做很多工作。

  此外批评需保持客观,要“同情式”地批评。要站在其立场考虑,理解艺术家创作的缘由和动机,才能够充分认识其不足来加以评判。所以我觉得当代的艺术批评里缺少两种态度,一种是很善意的、“同情式”的批评,另一种是批评家能够直率地对艺术作品表达出不同的意见,这两种态度都需要改进。

  中国艺术报:改革开放40多年来,不管是美术创作还是美术研究都有了长足发展,您认为这些年间中国美术理论研究取得的比较大的成就是什么?

  邵大箴:中国艺术理论方面的主要成果是关注艺术发展要立足于本国的传统、本国的现实,还要适当地研究外国艺术的经验。这说起来容易,我们经过这几十年的反复讨论和探索,才对这个问题有比较深入的认识。如果我们不研究中国的民族传统、不研究中国的社会现实,又拒绝对西方艺术和外国艺术的研究,那么我们中国的艺术理论就不能推进中国艺术向前发展,要立足于传统、立足于本土、立足于本民族,又要放眼世界,中国的艺术理论才能向前发展。

2004年,在巴黎与水天中、郎绍君、刘曦林等合影

  5、当下艺术发展仍有无限可能

  中国艺术报:近十几年,中国的社会、经济变化很大,我们提出了日常生活审美化、审美经济、体验经济等,都和美术、艺术设计,以及美学关系密切。您认为这种情况给美术创作带来了什么新的机遇与可能?

  邵大箴:带来了更大的可能性。我们现在新的生活条件,包括工具、材料、传媒对我们的艺术都有推动作用。但另外一方面,如今的物质生活丰富了,吃苦耐劳、深入研究的气氛减弱了,这是要注意的。我们现在看到的“嘻嘻哈哈”的东西太多,让人能够深入思考的东西却很少,美术创作上也有这种倾向,轻松的东西多,严肃的东西少。

  中国艺术报:在科技发达的今天,全息影像、人工智能等等一系列科技手段正在被中国艺术家在作品中运用,您认为科技的发展将给艺术带来怎样的影响?

  邵大箴:科技的发展肯定能起到推动艺术发展的作用。现代的中外艺术家用科技手段来创作艺术作品已经不是个摩登的事情,科技手段被广泛运用了。现代艺术或当代艺术离不开科技,科技手段的引进可以说是推动艺术创作的重要元素,尽管它不是唯一的,但是重要的。

  艺术创作中,一方面是手段,一方面是感情。感情来自于社会现实,手段来自于文化的传承和现代工艺科技的发展。现代绘画的材质、工具都有大的改变,这对艺术发展的推动力量是无可限量的。

  中国艺术报:如今我们正在推进文化强国建设,在这个背景下,您如何看待传统绘画及其变革?

  邵大箴:传统艺术如何转化成为现代的创造,是一个很大的课题,传统艺术中的哪些东西我们可以继承和发扬,是我们要一直不断讨论和研究的。表面上我们都很清楚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但是做起来很困难。至于哪些东西是精华,可以继承和发扬?都是在摸索中前进。传统艺术像一座大山,也是一个“大包袱”,蕴藏着无数财富和丰富的遗产,但“包袱”也很重,一不小心就弄不清楚了,所以要不断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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