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时代的影像革命:
从《阿凡达》重映谈起
栏目:视点
作者:陈涛  来源:中国艺术报

电影《阿凡达》重映海报

  ◎老片重映与“怀旧”俱乐部

  进入三月,随着春节档火爆热度的退却,我国电影市场出现了新的情况。一方面,新片的表现乏善可陈;另一方面,《阿凡达》的重映则迅速带动了市场大盘。据猫眼实时数据,截至4月8日,影片《阿凡达》重映票房破3.6亿元,超过《哈利·波特与魔法石》,登顶中国内地2020年7月20日影院复工以来重映影片票房榜榜首。同时,《阿凡达》的全球累计票房破28亿美元,击败《复仇者联盟4:终局之战》重登全球影史票房冠军。这样的成绩,也令《阿凡达》的重映成为了一则现象级的事件。这样一部11年前(《阿凡达》于2010年1月4日在中国内地上映)的经典老片,何以具有如此大的魅力?

  众多经典影片都有过重映的经历。从《泰坦尼克号》到《大话西游之大圣娶亲》,从《一代宗师》到《千与千寻》,从《误杀》到《哈利·波特与魔法石》,从《龙猫》到《星际穿越》,这些重映的影片一方面能赚取第二波票房,另一方面可以填补票房淡季的盈利空缺。与此同时,很多老片重映时会带有新技术的“噱头”,例如《美丽人生》《海上钢琴师》是4K数字修复版、《泰坦尼克号》《侏罗纪公园》是2D转3D版,《东邪西毒》《大话西游之大圣娶亲》是加长纪念版等等,这些都会成为吸引观众尤其是粉丝再次走入影院的“卖点”。另外,还有一些重映是为即将上映的影片宣传造势并培养受众,例如此次《阿凡达》重映的目的之一便是为《阿凡达2》的上映做铺垫。

  然而,与以上普遍性因素相比,《阿凡达》的重映还具有特殊的意义。对于很多观众来说,它唤起了十年前的电影“情怀”:当年影片上映时一票难求,很多人彻夜排队只为了领略一场视觉盛宴和盛大梦境。而与美轮美奂的场景和充满情感的故事相配合,影片作为“3D电影”的启蒙之作,唤起了观众对于新技术的渴求,也开启了对于“电影是什么”或“电影的未来”等本体论的追问。因此,观众们对于《阿凡达》的“怀旧”情结,既包括主题和内容的层面,又含有技术和美学的因素,甚至夹杂了一种对新生事物的体验冲动——尤其当年无法体验IMAX等新技术的观众,更会抱着一种体验“迪士尼乐园”或“环球影城”的心态来观看重映。可以说,由《阿凡达》所召集的“怀旧俱乐部”,囊括了电影这样一门艺术内外的不同受众,也彰显了“电影”的多层涵义:电影既是观看和聆听的,又是体感和触觉的;既是一种奇观和幻象,又是一种沉浸式的交互体验。

  ◎技术革命与数字乌托邦

  十年前,《阿凡达》代表了数字电影技术的最高峰。它不仅开启了真正的“3D电影时代”,而且令CG特效技术得以升华。从3D的角度来说,世界电影史上其实并不缺乏“立体电影”的技术探索:从1839年查理·惠斯顿的“立体眼镜”到1852年朱勒·迪博斯克的“立体幻视器”,从1890年出现的“立体摄影机”到19世纪末卢米埃尔兄弟和爱迪生对立体摄影术的改良,从1915年鲍特的“互补色分像法”到1922年第一部完整3D电影《爱情的力量》的上映,从1953年香港地区第一部3D电影《玉女情仇》到1962年内地第一部3D电影《魔术师的奇遇》,对于影像“深度”的探寻以及视觉立体化的尝试,其实从未停歇。然而一直到了21世纪初,随着数字三维成像技术的进步和完善,立体电影才真正大范围改变了人们的观影习惯。《阿凡达》之前的一些电影也会标榜“3D制作”(例如2008年上映的《地心历险记》等),然而这些影片的3 D技术一直都并未成熟。直到《阿凡达》树立了3D立体拍摄技术的标杆,真正开启了一个观影的新时代。

  与此同时,《阿凡达》所开启的技术革命,不仅体现在3 D观影方面。它把动作表情捕捉同一套成熟的“协同摄影”(Simulcam)技术相结合,于是摄影机在进行拍摄的同时,能够将CG制作出的虚拟视觉内容与实拍内容实时呈递出来,更准确和快速地拍摄大量带有视觉特效的镜头。这样一种“协同摄影”技术,一方面改善了“先捕捉、再动画、后渲染”的弊端,大大提升了CG动画的效率;另一方面解放了演员的表演,令绿背或蓝背前的表演不用再依赖于同动画师的配合与调整。正因如此,导演詹姆斯·卡梅隆将这种特效之作手法称为“表演捕捉”(Performance Capture)。而这样一套先进的技术被后来的众多影片所运用,却再也无法超越《阿凡达》的美学呈现。尤其是以这一技术所拍摄的《爵迹》 (郭敬明导演,2016年),不仅陷入了“恐惑谷”(Uncanny Valley)的深渊而令观众觉得“脸部僵硬”而“如同僵尸”,且在动画片和真人电影的夹缝中无法获得认同。《阿凡达》与《爵迹》的鲜明对比,绝不仅仅彰显了电影主题和故事的重要性,更凸显了“技术至上”的弊端:数字媒体和人工智能并非美好的“乌托邦”,先进的技术不必然带来美好的艺术。

  ◎电影“衰落”与奇观游乐场

  时至今日,《阿凡达》已然成为“数字特效”或“数字影像”领域最突出的代表作之一。数字技术的日新月异,为观众带来了越来越多的视觉“奇观”:从《星际穿越》到《流浪地球》,从《指环王:双塔奇兵》到《狄仁杰之四大天王》 ,从《爱丽丝漫游仙境》到《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从《复仇者联盟》到《西游记之大闹天宫》……形形色色的中外特效“大片”充斥着当代银幕。在这些电影中,观众或随着纳美人来到蓝色的潘多拉星球,或同宇航员们一起拯救末日的地球,或观赏钢铁侠和美国队长等大战怪物,或同爱丽丝一起体验瑰丽的童话仙境,或领略巫师、精灵和矮人的中土世界,或与唐代神探一起侦破奇幻的悬案。这些充斥着各种数字特效的电影,为我们打开了通往“幻象”和“奇观”的大门。

  然而,这样一种“奇观化”的电影发展趋势,被很多富有真知灼见的学者和影评人所批判。被誉为“美国公众良心”的苏珊·桑塔格,曾撰文《电影的衰落》,指出电影正处于危机之中,这个危机的节点就在于电影制作臣服于数字商业大片的逻辑;美国电影理论家达德利·安德鲁在《电影是什么!》一书中指出电影从来都不应该是展示特效的媒介,视听盛宴式的作品离电影的本质越来越远;美国电影理论家罗德维克认为“在数字时代,匮乏变为丰富,电影也随之付出了代价,退化成了视频”;好莱坞导演马丁·斯科塞斯则旗帜鲜明地反对“漫威”的影视作品,认为它们是充满了享乐主义、视觉快感和数字特效的“游乐场”。

  而当我们在这样的“游乐场”里沉浸其中而无法自拔时,或许就会分不清“幻象”与现实的差别。法国导演居伊·德波提醒我们,由大片、广告、娱乐表演等“影像群”(Images)所构成的“景观”(又作“奇观”,Spectacle)世界,遵循的是资本至上的逻辑,将会主导我们的生活,将所有的一切都“异化”为一种表象;而法国哲学家鲍德里亚则更加强调,这些视觉符号的“类像”(Simulacrum)不仅令人们离“真实”越来越远,而且能够以一种“比现实还真实”的“超真实”(Hyperreality)状态侵入生活和历史,从而令“真实”丧失。11年前《阿凡达》上映时,曾有不少观众慨叹电影世界的“真实”与“魅力”而不想回归现实生活。

  而面对这样的“奇观游乐场”,我们应当何去何从?一些经典影片为我们暗示了答案:《黑客帝国》的尼奥选择吃下红色药丸而从虚拟世界中醒来,《盗梦空间》中的主人公们选择跳脱重重梦境而回到现实,《三峡好人》中的沈红和韩三明面对各种飞行“奇观”时选择无动于衷和漠然无视。对于普通人来说,《阿凡达》的世界再美丽、再有趣,也不应阻碍我们回到现实中,脚踏实地、实实在在地过好自身的生活,体验真实的悲哀与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