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有使命”
栏目:艺苑百花
作者:本报记者 郑荣健  来源:中国艺术报

  安静的房间,台灯与自然光线的交汇处,罗怀臻回想起自己当年第一次来到上海的经历。语调看似漫然,一幕幕往事如光影绰约中有银针落下。这本是一次很早就预约的采访,他热诚地应允了,但因疫情等缘故,待成行已过去几个月。

  时间从下午两点开始,地点在上海美丽园大酒店,隔着马路就是上海戏剧学院。在那个下午的对谈中,他聊了很多以前从未谈到过的话题,从个人、行业乃至对整个文化的思考,从职业身份、人格身份到艺术身份,等等。他用“为生存、为文学、为理想”概括了自己在不同阶段的创作追求,对当前疫情造成的冲击,在理性中不乏忧患。

  采访结束,我们握手告别,匆忙、认真中透着点正式。他高兴地说: “不经意间,我们把这个结构找到了,我的三个身份,职业身份、人格身份和艺术身份。 ”这种身份感和命运感,其实早已融入到他的血液当中,化作他始终在时代现场的标识,并且永远在路上。

  一、多重身份感:寻找更多同行者

  记者:前不久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换届,您被聘请为顾问。长期以来,您主要是以剧作家的身份为人们所熟悉的,但逐渐地从创作向戏剧教育、社会活动领域拓展,并有很多触及重大问题、现实热点的理论思考及发声,你怎么看待这种不同的身份感和自己走过的路?

  罗怀臻:多重身份感的形成,还是跟自己的人生经历有关。我们每一个身处在一个时代、一个时期中的人,都不应该仅仅是某一个单方面的技术人员,还应该有一个比较开阔的视野、具有宏大背景的意识。回过头来,这都有利于他做微观的、具体的事业。从剧作家的身份来说,我当然很欣赏古代的关汉卿、李笠翁、汤显祖,也很欣赏我们的前辈,像田汉、吴祖光、曹禺,他们尽管都有第一身份——剧作家,但是他们通过剧作,以及身体力行的实践探索和追求,传达出了时代的文化精神。他们是杰出的剧作家,又不局限在剧作家的身份上,所以他们做得更好,并且成为那个时代的标志性人物。我不是刻意在剧本创作的同时去研究理论、从事教学,去推动行业的发展。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觉得,仅靠一己之力去写剧本,并不够。因为我写的剧本,它也存在着舞台呈现、同行沟通协调等方面的需要,那么,我所追求的剧作精神,能不能获得更多的同行者肯定呢?它能不能影响我们的文化决策者而更好地推进行业发展呢?出于这些原因,我才兼顾到其他的一些门类。虽然我有戏剧界的行业身份,也有教职,甚至也管理着一个部门,但是我真正的身份,还是剧作家。为了把剧作家的身份做得更好,才兼顾到其他的方面。

  二、三个创作阶段:为生存、为文学、为理想 

  记者:回顾您早年从表演走向戏剧文学创作的历程,从最初的出发地到如今不同身份的转换,时代语境毕竟已有很大的变化,对照自己的选择,您有没有什么新的感悟?

  罗怀臻:我个人的艺术创作,尤其是戏剧创作,可以说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就是为生存的创作。我16岁作为知青插队, 20岁重返城市。重返城市的通道,就是进地方戏曲剧团。为了生存,我进剧团做演员,后来兼而写剧本。但是,一旦进入这个职业,尤其是当戏剧创作逐渐成为我的主业,我就希望在表演中、在舞台艺术上,能够更多地灌注文学的内容。我的第二阶段,就是为文学的创作。因为我在剧本写作之前或者更早的时候,就喜欢读文学作品。我主要的阅读积累是在13至20岁之间。13岁那一年,我很清晰地记得,我读了三个让我终身难忘的作品,第一部是曹禺先生的单行本话剧《雷雨》 ,第二部是中国话本小说《说岳全传》 ,第三部是雨果的小说《九三年》 。今天我们很难想象一个13岁的小孩抱着这样的文学名著在阅读,而且我读进去了。直到今天,在我的创作当中,细心的人都会发现,我依然不能摆脱这三部作品的影响。文学在我的知识背景中,在我的阅读记忆中。那时我根本没有想到我将来会成为作家、剧作家,但从13岁开始的阅读,到20岁,但凡中国名著、世界名著,唐诗、宋词、元曲,包括中国的民间文学,我能看到的,都是如饥似渴地看。一直到了上世纪80年代,这样的阅读一直延续着。

  记者:后来您也经常提到上个世纪80年代人文思潮对您的影响。

  罗怀臻:从我青少年时期对中外古典名著的阅读,到我80年代起步创作,这个文学精神是贯穿的。当时我最强烈的感觉,就是戏剧只是载体,就像小说也是载体,诗歌也是载体,但是它承载的是作家的精神,是文学的思索。经历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到今天我又出现了一个转换,更多的是为理想的创作。因为我个人职业的成就,并没有给我带来收获感和存在感。我很有成就感,我的创作能力在提高,可行业在衰落。这时候,我就希望能有一群我这样的人共同奋斗,给行业带来繁荣。这个责任感,也就渐渐转化成了我的理想。所以,这些年来,我的每一部剧作的背后,都有对一个剧种,不仅仅是戏曲,也包括话剧、歌剧、舞剧、音乐剧等等,对它的一种美学精神的思考。比如说早一点的《金龙与蜉蝣》 ,尽管当时我提出要都市化,但我当时的表述是——都市化是手段、是路径,它真正实现的是属于剧种本身的乡土化、地域化的个性的强调。所以,我的淮剧《金龙与蜉蝣》 、甬剧《典妻》 、越剧《梅龙镇》等,都强调了都市化理念。同时,我也强调向工业化以前甚至于向农耕时代早期,这个剧种的源头回归。我一直认为,真正的创新和转型都是带着回归和复兴色彩的,像西方的文艺复兴、中国唐代的古文运动,都是为了找回我们曾经的生气。再民间化和再乡土化:找回古朴源头的生命力

  记者:您所说的源头回归,是不是讲回归艺术所蕴含的那种最原初的生命力?

  罗怀臻:其实它最本质的东西,是地域文化。因为地域文化,某种意义上还承载着民族文化。中国是一个多民族国家,甚至汉族本身,也是从非常多元的状态演化过来的。无论是行政区划还是地域版图,都有自己的地域传统和人格图谱。就像我们理解江南,往往以为就是阴柔秀美,好像强悍是属于北方的;实际上,江南人人格是中国人人格当中最强悍的。当年江阴抗清,全城就仅存50多人,都战死了;扬州、嘉定、松江、宁波这些地方的人,陆地上不能坚守了,漂浮到海上,继续坚持战斗。这才是江南人人格,是很强悍的。像绍兴,那是复仇之邦,是出过越王勾践的地方;项羽揭竿而起,江东子弟,那也是江南。今天我们要回归、要寻找,就是要找回这种东西。我们今天常听越剧,特别是女子越剧,觉得是江南的;可是真正的高腔是在江南,你看那个绍兴大班,我们的女吊,包括金华、温州,都保存着大量的高腔。声腔的背后,其实是一个地域的气质。在今天的城市化、都市化进程中,这些带着远古的身份感、地域感的剧种、声腔、方言,它逐渐被同质化了。我们要显示今天文化的多样性,就要找回这些东西,找回它古朴源头上的精神气质。越是现代化、都市化、国际化,往往就越应该显示出对我们各自文化来路、精神气质的回归和复兴。所以,到了《武训先生》 ,我提出了再乡土化,其实它的精神跟之前提出的都市化是一样的——都市化是路径,再乡土化是手段,最后实现的就是让淮剧更淮剧。

  记者:舞台艺术属于综合艺术,跟个人化的创作表达可能不太一样,还需要舞台的二度呈现,需要一个行业完整的生态支撑。虽然您有自己的构想和方向,但二度呈现可能不一定像您预想的、期待的那样,您怎么面对这种无法回避的问题?

  罗怀臻:我很欣赏像田汉先生、吴祖光先生、杨兰春先生这样的戏剧家,他们都不仅仅是一个打本子的职业者——只是个写剧本的,写完剧本很有风度地交给演员,然后首场演出来看看戏,来表态鼓掌。不是的,他们同时也是一个时代戏剧创作的启动者。你的作品日后在舞台上是什么样式,观众看到的是什么样的剧场效果,在剧本写作期间就已经被规定了。就像曹禺的剧本,它是个“三一律”的剧本,多少有才华的导演想去解构曹禺的剧本,想让它做出一种现代的表达,但大多都是过眼烟云。最准确的演绎,就是曹禺选择的那种演法。像莎士比亚,我们把它时尚化、个性化都可以,都是一个尝试。可是莎士比亚戏剧的最准确的演法,就是它剧作规定的那种方式。剧作家不仅仅是提供一个故事,他也为这个故事的演绎选择了一种舞台方式。我可能不是唯一,但是我想存在这样的人,不管是小说家、电影导演、美术家还是作曲家,他(她)试图创造一种模板或样式,带动行业发展。这么多年来,能够实现我心中愿望的作品,在我的创作当中所占比例不大。我10部有创作动机的作品,其中能有3部完成得比较好,我已经很满意了。今天细数下来,也真是不多,比如《金龙与蜉蝣》 《典妻》 《梅龙镇》 《西楚霸王》 《武训先生》 ,还有昆剧《班昭》 《影梅庵忆语》 。但是我写的有几十部,大多数作品仅仅被当作一个新戏演出了,而背后的舞台追求很多人是看不见的。

淮剧《金龙与蜉蝣》海报

  三、姓氏背后的秘密:族群和血缘记忆终将沉淀为一种生命气质

  记者:这让我想起您对多重身份的自我定位,跟社会身份不一样,地域文化背后的内涵也很有意思,比如您是河南人,出生在江苏,对此您是怎么看的?

  罗怀臻:跟同时代的很多剧作家略有不同,我参与过的剧种可能相对是比较多的。什么才叫参与了?不是你去写了,就叫参与了,你得带着剧种的感觉,写了属于剧种的剧本。这可能跟我的人格血缘身份有关系。我出生在苏北,但从童年开始,我在苏北就有一种异乡的漂泊感。因为我的祖籍是河南许昌,它不仅仅是我心灵记忆中的一个原乡,而是在我4岁到7岁时,被过继到许昌乡下的大伯家生活了三年,这恰恰是一个人种植记忆、种植味觉、种植美感甚至是决定一生意识的一个时期。我一直以为,我是一个出生在江苏的河南籍人,每年我去河南,都会去祭扫祖先。可后来我发现,我也不是中原人。一个偶然的机会,有一个姓氏起源告诉我,我的家乡许昌和周边的洛阳、开封,这一带的罗姓,其实是鲜卑族的后裔,是北魏孝文帝进入中原以后实行汉化的结果。当地罗姓是由鲜卑族的一个氏族——叱罗氏,经汉化改过来的。这一度成为我的一个心病,我到哪里去证实呢?前不久,我去了一趟内蒙古,参观了拓跋圭的纪念馆。进去之后,在墙上的一个鲜卑族汉化演进表中,我赫然看到叱罗氏就是后来的罗姓,眼泪就下来了。在我的个性当中,在我的作品当中,不少研究者说,他的作品像上海的?不像;像苏北的?不像;像楚文化的?不像;像中原的?都不像。这里边就像有一种宿命的、浪漫的东西在支配着,最后我找到了它游牧民族的根——我自己的血、血性和血液埋伏在自己的身体里上千年了,祖先的基因没有磨灭掉。那一刻,我一下子就释然了。我在内蒙古待了几天,我的感情,我的自我意识,都变得清晰了然。我想自己今后的创作,都可能会因这种明白而更加自觉。

  记者:目前您正在推进创作几部舞剧,比如舞剧《大河之源》里头,有非常多浪漫的、意象化的构思,其中就有那种对蛮荒时代的高原、草原上的浪漫想象;如果往前回溯,您觉得哪些作品还埋藏着类似的情感情绪或思维情结?

  罗怀臻:我最早的《古优传奇》 《西施归越》 《真假驸马》 《金龙与蜉蝣》 《西楚霸王》 ,这里边都有那种远古的、浪漫的、神秘的东西。某种意义上,它可能跟今天都市文化所需要的,在美学上有点接通。这些作品都有一种民间感、宿命感,但同时它相对比较干净,是提炼过的。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是有使命的,尤其是作家艺术家,就看你什么时候被激活了。作家艺术家就像是代言者,用他的个体生命,传达出他的族群、地域、民族意识。为什么我越来越爱我所从事的戏剧尤其是戏曲工作?因为戏曲特别是地方剧种背后都是有人格背景的,它有一种地域文化的渊源。随着社会向城市化、现代化、国际化发展,在物理层面和可见范畴里,现在我们已经看不到或者很少能看到我们的过去了。但是,在我们的气质里,在我们的方言中,在我们的艺术感觉中,它们还存在着。有的时候,它是你这个族群或血缘所独有的一种表达,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当然它也是非常神奇的,就像一个指令,我们只有响应这个指令,兢兢业业去做,让它穿越舞台创作所有的部门,贯彻为一种气质和风格。为了让我们更国际化,我们必须更地域化、更民族化;为了让我们更都市化,我们又必须更乡土化。它们并不矛盾,而是一套循环系统,而民族化、乡土化都有一个基本前提,那就是人类价值观念的普适性,人类对文明意识认可的普适性;人类对视觉、听觉以及审美要求的普适性。到目前为止,我创作了三部舞剧,可以说都是成功的。20年前的芭蕾舞《梁山伯与祝英台》 ,当时里面就有今天的理念,让这个作品更江南、更青春、更人性。但那时我们的文艺理论还没到这一步,那时我们主要是在借鉴,学芭蕾舞,学交响乐,学音乐剧,还没有把这些作为现代背景或现代平台,而这个现代背景、现代平台上可以展示我们的现代个性,但我们尝试着这样做了,20年下来,几乎没有修改过,却成为一个长演不衰的保留剧目。再比如,我跟上海歌舞团合作的《朱鹮》 《永不消逝的电波》 。和写戏曲、写话剧的艰难相比,太轻松了,因为那个行业跟你同步思考、意识并行的,已经有很多人了,甚至他们还会给我带来启发。

  记者:有没有这样一个感受,就是在您做戏曲创作时,文本语言往往表意明确,跟您面向舞蹈这种肢体的、倾向于写意的表现形式相比,它们带给您的体验有什么不一样?

  罗怀臻:舞蹈语言的优势,永远不如戏剧语言丰富;戏曲中的空灵感、留白感,其实比舞剧更丰富。1995年,我第一次去台湾。有一天天下着小雨,我和台湾京剧名家郭小庄一人一把伞,晚饭后在中正广场散步。大约是晚上10点多钟,四周一片安静,现代化广场仿佛置身在欧洲的感觉。在散步的过程中,她跟我讨论起现代性。她认为,她这么多年的追求都在追求现代性。1993年,她演了我的《西施归越》 ,西施怀孕,她做了个很写实的大肚子,认为是在做现代化的工作。可是,她对现代化的理解跟我是不一样的。我说,你所做的这一切,都不是现代化,而是在欧美化。我认为的现代化,比如在此时此刻,四周一片空旷和寂静,橘黄色的路灯,碧绿的草坪,被雨水洗刷过的干净的地面,影影绰绰四周的那种高楼,在这个时候传来一把京胡独奏的声音、一个杨派老生开唱“一轮明月照窗前” ,我说这才是我理解中的现代感。我回头看时,她已经是两行清泪挂在腮前了。她说,“我有一种灵魂被牵动的感觉” 。中国戏曲提纯的能力是非常强的,现在存在的问题,一是灌得太满,没有空灵感,没有了提纯的感觉;二是我们曾经的那种提纯,已不符合今天的现代价值观了。

  四、地域文化想象:海派是永远在动荡中,不断地打破纪录 

  记者:这就涉及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也是你一直推动和践行的戏曲现代转化的课题。

  罗怀臻:这就是作家艺术家的使命,感受、理解并建立自己的观念、理想,然后去实现它。王安忆、张爱玲的使命,就是传达上海的东西。我觉得,每个作家艺术家都有与生俱来的使命,就是你必须做,做完了就拉倒。像路遥一样的,就给你那么多时间,你必须把《平凡的世界》写完,所以他把命都搭进去。陈忠实也是,给你一个使命,把《白鹿原》写出来。这种感觉,我现在找到了,我也有这种野心,来传达上海的,又不止于传达上海的。我欣赏的那种海派,是周信芳式的海派、赵丹式的海派、黄佐临式的海派、“越剧十姐妹”式的海派、俞振飞式的海派。我愿意把我放在海派的坐标上。我觉得,海派就是一个具有现代感、承载现代性的东西。用今天的话讲,就是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就是守正创新、返本开新。其实说到传统、说到基本功,还有比周信芳、赵丹、袁雪芬、黄佐临、俞振飞他们更扎实的吗?无需多说,一目了然。经典对于他们来说是参照,不是目标。海派就是以古今中外的经典为参照而非目标,然后形成一个很高的参照系,作为自己的发力点,不是要成为什么,而是要创建什么。这是我理解中的海派,也是我对戏曲现代转化的理解。京派是要成为什么,然后吸收、归纳、提纯、定型,并影响了一个时代,因此不断地创造纪录,然后让你去模仿;海派是永远在动荡中,不断地打破纪录,它们是不完全一样的。

  记者:这其中是否包含着您对海派的某种文化想象?

  罗怀臻:我第一次来到上海,是16岁,在当时卢湾区的一个体育馆参加一个三省两市的武术比赛。那时我还是一个准专业的武术运动员,在这里我拿到了一个综合第6名的名次。就像每一个少年都会有武侠梦一样,我从少年开始看文学名著,脑子里也有个武侠梦,所以从8岁就开始习武,参加了这次比赛。第一次来到上海,上海给我的印象就是都市感,比较干净,街上有带“辫子”的电车,有很大的商店,到外滩能听见轮船的鸣笛声,处处都让你感觉到是一个大都市、大港口,而这里的生活用品、艺术品等,都让人感觉到很卓越、很有品质感。到了20多岁,我到上海来采买结婚用品,就买了个鸭蛋型的、非常欧式的相框,其实是石膏做的,因为是涂金的,看起来很有品质感;还有一个台灯,白色哑光的,像一个蘑菇,在里边可以放一片熏香的香片,台灯打开以后就有香气。这些东西,我感觉太神奇了,不可思议,它是这样的讲究、精致和有品质。后来我来到上海,就是追随我心目中的海派来的。可当我成为上海一员时,我觉得海派在心中的冲击慢慢地式微了。我心目中的上海,是追求卓越的城市。可我渐渐觉得,上海不再是冒险家的乐园,去引领时尚的风向标。什么是冒险?大而化之是创新、尝试。我跟平庸作战,包括跟我自己可能的平庸作战。有的评论家把我比作堂·吉诃德和常山赵子龙,我觉得很传神。饶有意味的是,海派的旗帜性人物,像周信芳、赵丹、谢晋、俞振飞和越剧十姐妹,都是外地人,可见海派就是在不断更新和自我挑战的循环当中,才保持了自身的活力。

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剧照

  五、常态的思考:一直都在现场,一天都没离开过

  记者:这几年您出版自己的剧作集、演讲集、研究集和教学集,每一部分都是很有分量的几卷本,比较系统地概括了您的职业经历、艺术生涯和成就,其中有什么契机吗?

  罗怀臻:并非刻意设计,不经意间它们就完成了。从60岁这一年开始,我陆续得到了几个渠道的出版资助,我就把它们用来出版我的著作。在出版剧作集的时候,我不知道后来会出版演讲集;出版演讲集的时候,我也不知道后来会出版研究集,出版研究集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我会出版教学集,可就是在两三年间,四套文集出版了,每一套都是三卷本120多万字,整整500万字。它很神奇来到我人生的60岁,不经意间做了一个小小总结,概括了我的生命履历和30年来辛苦的写作。12卷文集的出版,让我心里有了一种平和感,我觉得对得起我生命的60年和写作的30年。从个人来说,无愧平生。但是,伴随着一点点成就感,我也有一点点悲怆感,就是感觉文集出版了,以后多写一个剧本都是赚的,多写一篇文章也是赚的。现在我读关汉卿的剧作,其实很想看到关汉卿的言论、看到关汉卿的情感,我很想看到他在一个个作品演出时所遇到的那种困难,可是我看不到。我今天比关汉卿幸运,就是我不仅留下剧本,也留下了围绕这些剧本的思索和时代的印记。它们可能会是路标,为我的同行者、传薪者、后来者,提供一个可以看到的机缘。从上个世纪80年代到今天,在我30多年的写作过程中,有的人走在我的前面,有的人在这条路上出局了、不干了,有的人变成了发牢骚者。不管时代怎么变迁,提倡历史剧创作也好,提倡现代戏创作也好,提倡开放也好,提倡复古也好,我都在现场,一天都没有离开过现场。

  记者:今年的情况非常特殊,因为疫情的影响,戏剧艺术受到了较大的冲击。作为一直在现场的资深从业者和著名剧作家,您有什么样的思考和实践呢?

  罗怀臻:在这个时候,我不能简单地说,时代不行作家行,也不能说众生不幸作家幸,但一个年份或一个时代的不幸,我们要去面对。作家艺术家是干什么的?众生经历了苦难,作家艺术家则在经历苦难的同时,还要担起责任,记录苦难、思索苦难甚至超越苦难。封禁在家的5个月时间里,我每天都在关注疫情。但是,作家艺术家不能仅仅是看客,别人可以是,作家艺术家不能是,而是要把关注化为作品。所以,在这期间我写了5个剧本,也在不经意间表达了我对生命、对时代和对舞台艺术的思考。在此之前,我去的最后一个地方是青藏高原上的三江源,特别是黄河源,我在几乎可以触摸到天摘到星星的地方,感受星星像一盏盏灯悬挂在那里,云从脸上飘过去,那种苍穹之下的感觉,非常庄严和神圣。当地的藏族群众告诉我们,这里很多生物、植物已存在几十万几百万年了。在有人类居住之前,这里曾经有雪豹,有藏羚羊、野驴、野马和牦牛,但后来人类来了,就有了杀戮、买卖等。我就感受到,文明火把到来的同时,文明负面的野蛮可能也随之而至。随着疫情的发生,一些思考不期然地就对应上了,也融入了我这部舞剧当中,提醒人们对自然生灵的尊重。

  疫情期间,线上的、自媒体的包括抖音、短视频等,反映出我们的一种权宜应对,但疫情同时也给了我们一次契机、一个停顿、一张试卷,让我们思考常态和非常态。我们引入镜框式舞台只有100多年的历史,现在主流的、常态的是镜框式舞台,在此之前走进剧场也不是我们的常态,而是在广场、在戏园、在庙台,那是另一种常态;可如今我们又有了小剧场、有了环境戏剧。如果剧场中的观众主体是白发人,这是我们应该接受的常态吗?我们还回去干嘛?宋代的演出现场,不能支撑元代的剧场繁荣;过去的那种演出空间,我们是回不去的。受疫情影响,大家更觉得剧场成本贵,那是因为这建筑是为都市文化消费建的,是中产阶层的标准,你还用过去戏园子5元、 10元的票价标准来运作,肯定是不行的。所以,现在我们要寻找和探索的,就应该是我们剧种在过去最擅长、在未来最可能的样式形态和表演空间。在疫情过后,我们要回到多样态的演出空间,而多样态选择的依据是艺术形式,是戏曲剧种被标明身份的原生态、原状态,这是它们谋求发展、拓展交流的可能和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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