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声（2019年） 冯远
一
50年前的1969年，我和34万“黄棉袄” （知识青年）从全国多地乘绿皮车齐聚北大荒，响应毛主席“农村是个广阔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号召，屯垦戍边，保卫边疆。我们在那里栉风沐雨，耕耘稼穑，生产粮食，用一滴汗水摔八瓣的劳动春播秋收，伐木修渠，抗旱防涝……自食其力，自我磨炼。“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 ，学习“青年突击队”“铁姑娘”的知青榜样。农忙季节，披星戴月，夜以继日；冬闲时分，则爬冰卧雪，军事训练，组织各种学习活动“一帮一”“一对红”“灵魂深处闹革命，狠斗私字一闪念” 。传阅传抄各种文学作品，自学数理化、文艺技能，从半导体中了解中国和世界，初尝人生百味……懵懂青年在那里逐步形成了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我在那里务农之余，自学绘画，创作连环画《扑不灭的热火》 《苹果树下》 、出板报、写海报、为逝者画像、为宣传队作布景画幻灯……那场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和那段血色黄昏记忆，培养了我们的仁义、责任、纪律和踏实、坚忍、勇毅的品格，后来成就了一大批共和国政务栋梁之才、企业精英和文化艺术的杰出人才。在共和国需要的时候，我们这批黑兄黑妹和插队落户在各地的“老三届”知青无怨无悔，甘为基石，分担国家困难，减轻城市负担，甘于为改变农村、边疆面貌作出应有且微薄的贡献，并且将这份精神财富传导给了下一代。我感念这段思想成长、灵魂历练、肉身淬火的青春岁月。
二
1978年平地春雷，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胜利召开，粉碎“四人帮” ，拨乱反正，百废待兴，国家重上轨道。高考恢复，牵动了多少青年的心，无分出身贵贱，令多少望穿双眼的苦学青年欢呼雀跃。是年底经恩师鼎力推荐，我有幸破格就学浙江美术学院研究生，残缺的教育背景，残缺的学历，残缺的专业基础，导师看重我的是一份底层生活的经历和刻苦自学炼就的造型基础。登上南下的列车，挥手告别北方的父老，窗前掠过北国初雪，渐入青葱江南，我暗自立下努力学得本领为劳苦大众树碑立传的誓愿。不能不珍惜机会，不能辜负曾经教诲扶携过我的师长乡亲，我开足马力，发奋努力恶补文化课、自修必读书目、强化专业技能训练，主辅修并进、四点一线、量质同求、高效率地化被动为主动，追赶教学进度。学生时代的你追我赶、竞争较劲的学习氛围，晨练中皆诵外语古诗，熄灯后纵论国家大事的年少轻狂……历历在目，那是一段热情充溢、意气风发、踌躇满志、期许高标的燃情岁月。毕业在即，我构思创作“长城” ，前后耗时两月余，沿长城脚下西行写生，收集创作资料和人物形象，北方农民憨厚质朴秉性中透出的顽强坚贞品格，为我在作品中表现民族精神提供了最佳素材。处女作《秦隶筑城图》以多人物组合的复式构图表现奴隶创造历史的劳作情景，经过反复修改打磨，连同论文顺利通过答辩，进而参展、获奖、毕业、留校、执教……
身份转换，责任更易，一切来得超乎意外，一切皆需从头学起。上世纪80年代的大学生有志向、有理想、思想活跃、好求学上进，那种为追回失去光阴的学习氛围驱使我和我的同事认真研究教学，求索最佳方法，进而在不断调整、修订教学方案基础上，制订出国内第一部美术教学大纲、教学方案、教学计划及配套教材，并努力从机制、方法上形成良性循环，继而受文化部委托执笔系列艺术教育改革文件和实施办法，那种时不我待的敬业态度，在当时对提高艺术教育质量起到了积极推动作用。我感念这段追随时代、苦学知识、为师从教的进取时光。
三
1999年，世纪交替，正是国家经济持续快速发展，文化、社会各项事业不断取得新成果的上升时期。因了教育，我有幸在多个文化行政部门的不同岗位上流转任职。在各级领导的关心支持下，我和不同部门的同事为艺术教育事业谋划——学科调整、专业目录修订、会同教育行政部门制订教育评估指标体系，加强各地艺术学校教学质量管理，强化艺术科技研发应用，协调院校体制隶属变更，协力共建机制等等；继而为舞台艺术创作生产谋求增加投入、筹划“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 、资助各地优秀作品创排演出、选拔评审精品剧目、资助服务演出市场、保护传统优秀剧（曲）目、设立京昆专项基金，支持高雅艺术进校园、文化三下乡，筹划“二十世纪国家优秀美术作品收藏资金” ，推进艺术院团改革，画院体制改革试点等等；又转岗中国美术馆，调整内设机构机制、强化殿堂窗口功能、活跃对外交流，推出“二十世纪绘画大师作品展”系列、中法文化年引进“法国印象派画展” 、开设夜场服务观众，策划中国当代美术作品巡回访问，举办大型国际时装展演活动等等；再而为中国文联实施“今日中国”艺术周、推展国际交流，吸纳港澳文艺家自愿加入各文艺家协会、出任中国文联全委会委员，组织“同一个世界” ——中国画家彩绘联合国大家庭活动赴纽约、瑞士联合国机构展出，参与筹措资金建设“中国文艺家之家”等等；还为中央文史馆组织筹划“中华文化四海行” 、传播优秀传统文化，开展《文史翰墨》艺术创作、开办“文艺名家讲习班”助推青年才俊……我和美术家同赴红色老区、边疆村寨写生采风、体验生活、资助西藏希望小学，慰问航天功臣、捐建神舟希望小学，捐资帮助云贵青宁贫困儿童等等。在与共和国文化建设事业同行共进的日子里，那是一段夙夜兴寐、忠于职守、未敢懈怠，同时又时时感受到变化中的国家、变化中的社会、变化中的人民群众，特别是贫困地区的民众为改变自身命运所焕发出的无穷精神力量的岁月，也是我深刻了解中国国情、社情、民情，理解生活，激发创作思想火花的难忘岁月。我感念这段公权所系、责任在肩，但心存敬畏、效力社稷的行政历练。
四
比起前辈艺术家，我和我的同龄人未曾体验家国沦丧、遭受奴役，没有经历战乱颠沛的切肤之痛。若从爱好、从业算起，我的艺龄也已愈半个世纪之多。生活在共和国和平时期，一个人的专业能与职业连为一体，幸运无过于斯。我爱好历史哲学文艺，崇尚爱国主义、英雄主义宏大叙事，有意彰显中国人的艺术形象，发愿在有生之年完成长城、黄河、中华民族精神代表人物的主题绘画，感谢改革开放为繁荣文艺创造的优裕条件，我的个人创作计划经由作品《秦隶筑城图》 《保卫黄河三部曲之义勇军进行曲》 《世纪智者》 《屈赋辞意》的完成得以实现。但是我一直心存着更大的梦想：什么时候，中国艺术家能够用画笔抒写一部中华民族的史诗？当改革开放中外文化交流碰撞激荡，当西方现代主义艺术思潮在相当程度上影响了中国美术创作的审美取向，而弱化思想内涵、淡漠生活、疏离时代和人民的现象时有发生而令人忧虑之时，2004年我忐忑地提出了策划实施“百年重大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的主张。令人振奋的是，构想得到了主管部门文化部、财政部和广大艺术家的支持与热烈响应，从鸦片战争到神舟5号飞船上天，中华民族从百年屈辱中站立起来，到新中国取得天翻地覆变化的100幅历史场景，凝聚起当代优秀美术家共同吟诵赞歌的集体智慧和热情。历时5年精心创作， 2009年向公众面示，引来始料未及的反响。而2011年由中国文联、文化部、财政部主办实施的姐妹篇工程“中华文明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 ，表现的是上至史前先民文化，下至“徽班进京” ，正好接续上“鸦片战争” ，成为一部完整中华民族历史。当国家经济高速发展带动着艺术品市场交易迅速攀升，当艺术追逐金钱而致锈蚀欲望人心，热衷于价格攀比，偏离文艺创作的责任、道义，置表现人民、服务人民于脑后之时，这样的主题创作活动起到的是振聋发聩、引领导向、匡正时弊的重要作用。也是经过5年的精打细磨，于2016年第十次全国文代会、第九次全国作代会开幕之际，在中国国家博物馆展出并收藏，同样评价反响热烈。在我看来，这些项目的完成，标示着中国文化基本建设中历史图像缺憾的补课任务受到了重视。尽管这两批作品在艺术上还可以进一步完善提高，亟待寄望来者，但从此中华民族有了自己文化的心灵图谱，而且是在十余年间由一两代人通过持续努力达成的目标。我深知，在古今中外文化历史上，还没有哪一个朝代、哪一国政府能够像当代中国的党和政府这样，能够投入巨资推进文化建设，资助文艺创作，资助大型美术创作活动，以为提振国民文化自信提供精神食粮，包括还在进行之中的“时代风采——当代美术主题创作”“ ‘一带一路’国际美术创作”“中华家园美术创作”“建党百年”等工程项目。这既是创意、组织旷无前者的艺术盛事，也是数量、规模令西方同行瞠目的文化壮举，这样的构想、理想、梦想只有在富起来向强起来发展、大力繁荣文化事业历史进程中的当代中国才能实现。躬逢盛世、得以尽情施展才华的艺术家、文艺工作者夫复何求。我感念这段聚力协作、图写历史、歌颂时代的创作经历。
五
回溯过往，在我生活和从艺经历的每一个时段，所观察到的国人的生活状态、精神面貌，都是通过那一张张透过汗水流淌的脸庞、眼神和形象表情所获得。无分男女童叟长幼，无论乡村都市身份，我能从那无数个曾经麻木、愁闷、疑虑到释然、快意、自豪的眼神中读出中国的变化，这一张张由不同时代国人的脸部神情连缀起70年后今天的中国人的形象和脸上洋溢着的满满自信，曾无数次深深地打动着我，驱策着我纵使繁忙，仍不释锥管，殚精竭虑地通过多样形式，去创作《英雄交响曲》 《苍生》系列及《逐日图》 《今生来世》 《我们》《望乡》 《星火》 《心幡》等作品，以此记录这个时代和我的所冀所思，也使我的人物画艺术水平和学术价值不断获得提升。
而今百年变局，国运昌盛，百业俱兴，万紫千红，民安物阜，四海称幸，虽我已届桑榆之晚，辄甘效匹夫余热，有力为艺术、为教育，有心为善小、为公益。
感念新中国，感念新时代。
（作者系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美协名誉主席、中央文史研究馆副馆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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